读书会需不需要她,颜阎没有仔细问过。但是她说出“不愿上镜”后,会议桌就不再给她留出空位。她怡然自乐,独霸暖气旁靠窗的小圆桌。
这是个很好的位置,阴雨时会有仓皇天光投下。
这不是组织者想要的结果。世上所有指挥别人的人都一样,只要发现下属在框架之外有自己难以干涉的喜悲,就会抓心挠肝。颜阎领悟了她的排斥,但她喜欢图书馆,为了在书架间长留,揣着明白装糊涂。
当傻子的好处是有人真信,坏处也是有人真信。还好她能写。每次交稿,同学们都仿佛看到扫地僧跳起来刺杀方丈,那种错愕爽得人再三回味。
读书会存在了一两年,刚送走上一届毕业生。三中的老师历史悠久,也许是欣欣向荣的时代特征,又或许是有吸食学生精气的法术,总之,每个老师都生活滋润、荣光焕发,其中图书馆老师尤甚。
图书馆是远离皇都的封地,做事相对自由。某天老师脑袋一拍,搞出了个读书会,偶尔拍视频上传软件,记录美好生活。等消息传到楼下老师的耳朵里,她的视频已经有稳定2万播放。
那边手机摄像头暗下,戴眼镜的女生说“散会”,陶京从最南边的椅子上跳下来,稿子塞回颜阎手里,上面用荧光笔划道,还细细地做了笔记。颜阎看了两眼,笑起来:“怎么样怎么样?快夸我!”
陶京笑眼弯弯:“好好好,说了很多遍好了。”
“你理解得好!”
“你看书真多。”陶京对着她自己的笔记,由衷道,“哪几本对写作文有帮助,推荐一下。”
颜阎特别理直气壮:“我没看过几本,主要是会装!”
只要口条清晰,善用评论区与各类bot,文盲也能装出大家风范。
陶京笑了笑,笑得美轮美奂、虚室生光,然后掉头离去。她长得漂亮,是镜头最多的成员,自然拿争议最大的稿子。
颜阎夹起自己的稿子和课外书,哒哒哒跑去尊贵的会议桌边上,给“飞弹”改稿。
飞弹就是图书馆老师,她爱人名字里带“国”字,说话的时候常常牵扯出“我老公如何如何”,颜阎称其为爱国者飞弹。简化后,获名“飞弹”。
读书会顾名思义,本来应该是自由读书的地方,偶尔聊一聊对某书的看法,抒发无从发泄的愤慨,为稳定高中生情绪和减少自杀率做出卓越功绩。自从飞弹迷恋上拍摄视频,看闲书堪比上班汇报。今日读一本,短评1000字,明日读一本,大会讲心得。
飞弹自认不是网上那些庸脂俗粉,十分瞧不上短视频,每次视频时长都有十几、二十分钟,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人挂着后台助眠,但也确实开创了特殊赛道,后果就是稿子的需求与日俱增。
为了读点闲书,学生手段频出,经常有人求ai告同桌,五元巨款悬赏读后感。
颜阎不想上镜,在班上又没有朋友,业余时间除了看书就是发呆,很珍惜能在跑操和体育课的时间里偷闲的机会,只能在读书会给别人当枪手。
她最擅长驳论,名家也难逃毒手,写的稿子说是读后感,其实更像文学批评。飞弹至今对她和颜悦色,也是对她个人能力的肯定——只要她愿意,一个下午能写四五条千字稿。她不吝啬自己的稿子,因为她打心里觉得没有价值——只有秃子才吝啬头发。批评的作用就是传播自己的观点、巩固自己的正确,最不需要耗费心力。
飞弹一再劝说,无法动摇她死不出镜的决心,只能榨干她的剩余价值,派遣她去为别人写稿改稿。
读书会稿子的质量参差不齐,为了视频的质量,每次拍摄前都要修改润色,尽量向标准作文靠拢,几乎是一种削足适履。
大家都是高中生,水平再怎么起伏也有中考兜底。很多人修辞不足,但能来读书会受苦,也称得上感情真挚——至少对于忙里偷闲的热爱是真诚的,对着人家的真情流露挑挑拣拣,显得特别不是东西。
颜阎总是都要跟飞弹就此事吵架。飞弹让颜阎改稿,颜阎问咋改,飞弹说改语病,颜阎说我哪能看出语病,我是直觉流。飞弹说这里加个比喻那里加个排比。颜阎说那不就成我写的了!人家风格就是朴实无华的,凭啥这改改那改改的。飞弹说你看人家刘征兰怎么能改。颜阎说她也没咋改啊,就加几句天南海北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的比喻,还真把你和看视频的观众给骗到了!
飞弹看待学生,就像饲主看待不太听话的兔子。她柔声说,你像平时写文学批评一样改稿不就行了?颜阎说死人可以乱批评,反正他们看不到,活人不行。死人的人生已经完结,活人还没有。它们是人,是人就不能胡乱指点,不能因为它们被抽象成了文本背后的作者,就忽略它们是人。旁边听了半天的同学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算了,你们别说了,我的稿子究竟还批不批啊?”
飞弹温言软语:“拿回去重写。”
同学:“你们继续说好不好?”
“重写,好不好?”
“呜……”
批评最轻易,创作最困难。再无趣的故事也强过旁征博引的批评。可是评论能带给创作者的东西,远超它诞生时的平淡。就像用裁纸刀捅穿精磨的盔甲,用一朵花堵塞枪口。批评活人的权力堪比魔法,掌握它的人必须谨慎使用,不要让自己的心漫进别人的字里。
颜阎道心坚固,可是公然反抗飞弹的次数太多,她也略有危机感,恐被逐出读书会,丧失逃跑操的机会。思来想去,干脆坐在原地,等人把稿子给自己。稿子递来,边看边问:“你打算怎么改?”
如果是思路不清晰,她就引导引导,从“你读哪里感觉像自己”,“哪句话让你感动”,“你最喜欢的角色/风景/故事”开始,一点点问,再愚钝的人都能有思路。如果单纯是行文风格问题,颜阎会真诚地说:“多读书,多看报,少吃零食多睡觉。”
又一张稿子递来,颜阎看了一遍,乐了。唉,爱情小说,用词温婉纤细,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短板,所以刻意描写怪诞、沉重的场景来掩盖文字堆砌。为了不落窠臼,避开了对男方的正面描写,但是侧面的赞美还是太多了。本土融入做得很好,但她还是通过几个没藏好的专有名词识破真相。
颜阎抬起头:“梦女文啊。”
梦女就是幻想自己和某人发生恋爱关系的女性群体。这个某人,一般是幻想作品里的人或历史人物。现实生活没那么体面,现实里叫“暗恋”。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豆豆眼小姑娘,气血充足、脸蛋红润,扎着经典但是和榕城格格不入的双马尾,一看就是搞亚文化的。小姑娘问:“不行?”
“没。写挺好。”颜阎道,“如果你想在视频里读,最好还是改改专有名词。观众肯定能认出来的。”
这是几个月以来最好的稿子,故事是俗套的爱情故事,但每个字的缝隙都被填得满满的,稍微有心就会被打动。真诚对故事有奇效。
优秀,讨论度就高,讨论度高,就容易露馅。
女孩子没说话,变得有点扭捏。颜阎笑了:“你想被认出来?”
“嗯……”
“观众容易恨屋及乌,不喜欢原作的人也会攻击你。如果你不怕批评,那就没什么好改的了,写挺好的。”
“会骂得很难听吗?”
颜阎大惊:“你一个搞二次元的还能不懂?”
女孩子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飞弹看见这边的队伍半天不动,从录入借阅信息的电脑前走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声音温婉:“写得很好,但是不能读。”
“为啥?”颜阎问,“这也不违反公序良俗啊!”
“未成年恋爱,平台不允许。”
颜阎据理力争:“这是这个月最好的稿子了!而且她写的主角都二十多了!”
“她自己还没有二十多。你们都是孩子,重在学习。你也不想评论区说难听的话,对不对?”飞弹笑意吟吟,身上散出一种女性长辈特有的幽幽馨香,“等你们真的二十多了,再写也不迟。”
“那还录什么读书视频啊?这不行那不行,把高中生守则背一遍不好吗?《红楼梦》也禁了吧高考前别看了!”颜阎大叫。
“《红楼梦》是经典篇目。”
“经典在成为经典之前也是娱乐。经典和娱乐的分界线在哪里?只要成为经典,什么都可以豁免是吗?她不写出来,你怎么知道是经典还是普通的娱乐?诉诸权威就能写出东西来?”
“经典和权威可是两个概念。”
颜阎瞠目结舌,对飞弹的迟钝感到不可思议。要解释经典的文化霸权不难,可是又要耗费一番口舌。飞弹是受过师范教育的成年女性,她难道从未对任何主流经典产生过不适和质疑……?
“不是!你……”
女孩子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摇头。她写稿的纸是浮世绘风格,印碎花和游云。手机另一端的观众叫她“花总”,其他同学也有各自的爱称。拿着颜阎稿子的陶京被叫“长公主”,恋爱脑就是恋爱脑,王海同是“王老师”。
观众很喜欢观察出场人物的细节,他们从笔、笔袋、草稿纸这些细节,推敲读书会的学生在镜头之外的性格和关系,就像在游戏里收集碎片化的剧情,编造故事。读书会的每日汇报反倒像可有可无的调味品。
古代有野史,现代有同人;现实有老太太组成的村口情报社,网络也有庞大的素材库。编故事是古老而危险的娱乐,稍有不慎就冒犯,进可砍头,退可封禁。不言不语甚是安全,但编织一片蓝海,总比在图书馆和手机摄像头里照本宣科好。
颜阎觉得对不起那个女生。如果读书会是公司,她也算得上技术骨干,居然连个创新点都保不住。她满怀愧疚地说,要不我现场给你写个稿子阴阳飞弹吧。女同学心胸宽广地摆手:“不用,不用。不是我写的我不读。我早料到过不了,只是拿来给你看看。”
“因为我有眼光?”
“嘿嘿……可以这么说。”
颜阎被夸高兴了,站起来把她按在椅子上:“你坐!我伺候你一下!伯乐今天借书否?还书否?想喝老师办公室尊贵的矿泉水否?”
“什么……什么伯乐?”女孩子思索一瞬就不再纠结,“那,我有重要任务委托。我写这个故事时,一直在用一本书当垫子。前几天书不在原位了,我怎么写都不顺手。”
她说那是精装书,灰色硬壳,书名和分类都不明。她写的时候太沉浸于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直到现在,也只记得那本书岩石般厚重粗粝的触感。
颜阎接旨,当即去电脑里搜她的借阅记录。软件左上角有图片展示,她一本本看过去,没有精装书的影子。那个女同学大概率没借,抽出来就用,临走前就还。那么,就得去书架里寻找。
电视上表现豪门奢侈或婚礼幸福,常在辉煌大厅中叠铸香槟塔,上首的杯中满溢,底层的杯中寥寥。三中图书馆就是底下的杯子,算不上地基,但也差不了几层。书先由书店筛选,卖不出去的、印刷最多的经典名著,送给图书馆。县图书馆不要,再给学校做装饰,县重点不要,再送给三中和其他破学校,重点就落在一个便宜上。精装书的壳子能顶好几本轻型纸,能来三中图书馆,想必是冷门中的冷门,烂书中的烂书。
最笨的方法就是把所有书架从下到上扫一遍。颜阎不怕麻烦,她喜欢这种感觉,像在抚摸一架庞大管风琴的琴键。那些书名和书脊的融合,像一道精妙的谜题,在翻开之前,无垠星屑与银尘在其中兀自美丽。就像飞弹的观众在屏幕另一端揣测她们的生活。翻开的瞬间,幻境解除,泥沙俱下。
颜阎用几次跑操的时间,摸完两座书架,正反面都看过。摸到的硬壳书不是光滑就是扁小,和豆豆眼女同学的描述不符。她不太细心,找的时候总觉得错过了什么。提着一颗心,就没法享受图书馆的静谧,她又撑了半座书架,终于耐心耗尽,在心里给进度做了标记,跑去自己的小团体偷懒,顺便打探情报。
在读书会和颜阎走得最近的是王海同和恋爱脑。听说颜阎在找灰色硬壳书,王海同和恋爱脑都露出了一瞬间的迷茫。恋爱脑说没见过,王海同问买个书垫不行吗。
颜阎说:“我觉得不行。”
“为什么呀?”
“我没问她行不行。”
恋爱脑“哦”了一声,低头看诗。头一低,就立刻垂下,越来越沉,须臾间贴上桌子。王海同在她眼前晃晃手掌,大惊:“她又睡着了!这次是几秒?”
“让她睡。”颜阎拱火,“我们把她的零食分掉。”
两个人嚼着饼干,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王海同跟她聊漫画的更新,聊知名的画手,还有最近在看的动画,聊到最后,蘑菇头叹出长长一口气:“我什么时候才能画出长篇漫画?”
颜阎问:“想画什么故事?”
王海同说:“一点儿思路没有!”
王海同面前摞起许多工具书,《戏剧的结果与解构》,《救猫咪》,《论戏剧性》。她原本专修画技,某天在网上看见一言:“画风是辅助,真正的好作品应该有好故事。”
她如蒙点化。所谓顿悟不过如此。
“以前我的感觉就像……嗯……中世纪知道吧?中世纪的人们总在画宗教和神话的故事,人们在有限的题材里磨练画技。现在的感觉就是,我在画人了。”她比比划划着跟颜阎说,颜阎说文艺复兴了嘛,王海同说差不多。
但是故事到底是什么?故事是按时间顺序的叙述,而情节是因果?人物情节环境,起承转合,开端发展危机高潮结尾。世界上所有的文学都是这个模式吗?诗歌呢?意识流呢?一句话微小说呢?按照模板捏骨架,把里面用木料和齿轮填满,外面披上精心绘制的布料,这就能成为故事吗?
有故事可写的人很难承认这种话,写故事的感觉不像填补,更像是从石料里挖出本就存在的雕塑。照着这些概念性的总结思考,有先射箭后画靶的嫌疑。但是完全脱离理论创作,似乎又像建立空中楼阁。
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辩论对进步毫无益处。王海同一咬牙一跺脚,闷头扎进图书馆进修,目前还处于越修越不明白的阶段。
颜阎安慰她:“没事儿,咱们搞文艺的,在被人看不起层面总在赢。物理学头顶尚有两朵乌云,咱们多几朵怎么了!”
王海同说:“什么?什么乌云?”
“就是……嗨,你当我胡说八道。”
“不是,我是说,这里哪来的乌云。”
两个人抬起头。蹲在暖气旁边的男同学龇牙咧嘴,徒手掐灭烟头,痛苦地朝她俩比手势:“嘘!嘘!”
晚了。文学的乌云已经笼罩在图书馆上空,找书的自习的写稿的迷茫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这种精神失常般的行径真的出现在现实中。此男脸色惨白、羞愤难当,把烟灰掸进暖气片里,烟头塞进一次性水杯中,身子一头扎进桌子下面。
图书馆有独立厕所,单间带门,是抽烟聚会的不二之选,精神小伙小妹来往不断。这位大概率是烟瘾犯了,又不敢跟真正的老大抢厕所。结果作案不熟练,被当场抓包。
脏污的烟味钻进高中生精打细算清理一次的头发里。有人幸灾乐祸地惊叫起来,一个人叫,其他人也喊。只是来躲闲的人疲惫地背过椅子,陶京推开桌子想说什么,被烟呛得一阵猛咳。
王海同问要不要去找飞弹,颜阎还没回答,就听到有人沉沉地叹了口气。揉着额头的女生从电脑旁边站起身,挥开缭绕烟雾,镜片上汪着oled屏幕的光:“图书馆禁止喧哗。”
抽烟男子——颜阎迅速给他起了个雾化器的外号——把桌布掀开一角:“那个什么,我真不是故意的,再也不敢了。千万别把我踢出去,我也不想跑操,这天气,跑半圈我就肚子疼。”
“少抽几根,你就不会肚子疼。”戴眼镜的女生半弯下腰,把手往他眼前一摊,“拿来。”
雾化器把烟盒递给她。
“打火机。”
雾化器殷勤地把打火机也递给她,对方正要抽手,他抓紧从校服内侧、裤兜、屁股兜里各掏出一只,四只一块儿交给她。
女生没什么表情,低头把东西在手里搓了搓,装进兜里,正要把桌子下面的雾化器拉起来,厕所里乒乒乓乓一阵巨响,三个梳着微分碎盖的精神小伙从厕所里窜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厕所如何装下这三个人,我们只能把这一切归功于雾化魔法。
最矮的那个身上带着一股很重的烧东西气味,榕城人都很熟悉,不是烧垃圾、烧麦杆就是抽烟。他的视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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