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随那军士回到主将驻地,沈星桥自去向成肃汇报军情,她脚下一拐,便望到院中枯树下有个人影,到近前一看,那人普通兵士的打扮,似乎有数面之缘。

“女郎,”那兵士恭敬一礼,道,“请罢。”

成之染压下满心疑虑,跟着这兵士穿过寂寥的院落,从角门出去便到了另一处宅邸。夜里黑灯瞎火的,门口的牌匾也看不分明。成之染不由得止步,迟疑道:“这是去哪里?”

“我家将军正在此等候。”

成之染暗自抚上腰间长刀,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入府。中堂正灯火通明,透着暖融融的生气。

那兵士敲了敲门,道:“将军,成娘子到了。”

里头传来平静的声音:“快有请。”

堂门被徐徐拉开,成之染步入堂中。堂首坐着位四十出头的将军,面庞黝黑而瘦削,一双虎目倒映着烛光,抬眼时自有无言的威严。

正是李劝星同祖兄弟,兖州刺史、征虏将军李临风。

他平素寡言少语,一切依令而行,在军中低调的很,然而到了战场上,却如游龙入海,叱咤生风。

成之染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因此听闻李临风找她,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临风客客气气招呼她落座,不咸不淡地闲谈起来。

成之染勉强应付着,半天都不见对方进入正题,耐心即将告罄时,突然听对方说道:“军中皆言女郎乃成公喉舌,这可是真的?”

成之染一怔:“此话怎讲?”

李临风笑了笑,道:“无他,只是平齐一役,每当诸将议而不决,总是女郎出面解题,正与成公所谋相符。因此诸将私底下,总疑心女郎与众人辩驳,是成公的指使。”

“这是哪里话!”成之染稍有些不满,“我自有我的考量,只是英雄所见略同罢了。”

“哦?”李临风收敛了笑意,道,“那依你之见,如今三齐已定,又该何去何从?”

“自然是留兵驻守,以免胡虏卷土重来。”

“是这个道理,”李临风颔首,又问道,“广固城降民数万人,该如何处置?”

“任他各自归田里,安稳度日便是了。”

“那伪朝的降臣呢?”

成之染略一迟疑,道:“一视同仁。”

堂中有刹那静寂。

李临风似是低叹一声,起身在堂中踱步。

成之染越想越古怪,忍不住问道:“将军因何发问?”

李临风不语,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得扭曲,在堂中斑驳陆离。北风在外间呼啸,隐约有枯枝落地的声音。

半晌,他终于开口:“大魏失三齐,至今已有百余年。成公此番收复故土,立不世之功,善莫大焉。古人有三不朽,立功扬名,正在此时。”

这话虽不假,可云里雾里,让成之染越发摸不着头脑。她正要发问,李临风却挥手止住,道:“天色不早了,我派人送女郎回去。今日之言,愿女郎来日勿忘。”

成之染心有不甘,可望见对方立在光影里,面容冷硬而淡漠,便只好压下心头疑问,中规中矩地行礼告退。

广固城的夜静默无声,成之染躺到久违的榻上,忽觉得四周黑暗有如实质,浓稠得月光也化不开。

————

广固城虽已攻下,军中大小事务却一点也不少。收押俘虏,清点伤亡,谕告四方,大营中人来人往,军中一连数日都不得闲。成之染跟随成雍到内府清点吏民簿籍,天刚蒙蒙亮便埋首于书册中,往往披星戴月而归。

她叫苦不迭,心想这可比行军打仗累人。成雍却不以为意,手握竹简时颇有几分悠然自得的意态。见成之染一脸倦容,他笑道:“莫担心,今日便能将簿籍整理完,往后可就清闲了。”

成之染杵着下巴,见屋内数十名文吏往来匆匆,一刻不停地翻阅着书卷,便挤出一丝笑容:“借阿叔吉言。”

成雍说到做到,当日点灯熬油,三更之时到底是清理完毕。成之染回到住处,只觉得脚步虚浮,不多时便沉沉入梦,还没觉出所以然,耳边又人声嘈杂。

成之染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握紧榻边的短刀,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才怔怔地松了手。

今日不必去监理簿籍了。

用过朝食后,主将中堂外三五成群地站着许多人。成之染扫了一眼,拉住路过的张来锡道:“这是怎么了?”

张来锡摇头:“我这才刚来……”

他话音未落,堂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众人齐刷刷望去,门扇间赫然是徐崇朝的身影。他神思不属,抬头时正对上众人的目光,脚下停顿了一瞬,便敛眉走下了台阶。

何知己正站在阶前,上前道:“徐郎君……”

徐崇朝似是回过神来,勉强一笑道:“诸位久等了,成大将军有请。”

何知己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说,与诸将佐一同进了屋。

张来锡也准备进去,成之染问道:“仗不都已经打完了吗?”

张来锡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打个哈哈告辞了。徐崇朝听到她这句话,淡淡道:“不,现在才开始。”

成之染见他神色憔悴,想来昨夜没睡好,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开口。

徐崇朝却显得无谓,见庭中人群散去了,便负手站在老槐树下,望着盘虬卧龙的枝干出神。

“这几日你不在,军中一直在商议如何处置俘虏,”他声无波澜,又喃喃低语道,“稚子何辜……”

成之染不由得一晃神,眼前闪过徐丽娘母子抱头痛哭的情形,心中一动道:“阿兄果真想救下那孩子?”

“这是什么话?”徐崇朝轻笑,“他毕竟是我阿姊的骨肉。”

“阿兄可想好,他将以何等身份活下去?”

徐崇朝默然良久,道:“便说他是赵家遗落北地的孩子。”

那孩子若能救下来,断不能顶着独孤氏的名姓在大魏招摇,而徐家孤儿寡母,又不能平白多出个子孙,反倒是赵家看起来名正言顺。

成之染不客气道:“依阿兄看来,赵郎君心中可愿?”

赵兹方对独孤灼,避之唯恐不及,又岂会庇护这遗孤?

徐崇朝眼神黯淡下来:“待我与他再商量商量。”

“倘若这孩子长大成人,立志要报亡国破家之仇,又该如何?”

徐崇朝摇摇头道:“有我阿姊在,他不会。”

“纵然他不会,心中又岂能无怨?”

春寒料峭,吹得人脸颊生疼。徐崇朝不由得变色:“那又能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他丧命?”

成之染不语,低头碾着地上的残雪。

徐崇朝来回逡巡,神色渐有些燥郁。成之染生怕他发火,小声道:“他父子性命,岂是军中能说了算的?”

徐崇朝驻足,皱眉道:“金陵又岂是我能说了算的?”

“或许还有一个人,”成之染略一沉吟,见对方投来探究的目光,便说道,“独孤灼之所以沦为阶下囚,还不是因为他不肯出降?被押解回京,恐怕是九死一生,除非……”

“除非怎么样?”

“除非他服软,为妻儿老小求个生路。”

独孤灼哪里是服软的性子!

见徐崇朝又蹙眉,成之染便不吭声,不料他略一思索,目光又有些狐疑:“狸奴,你可是与义父商量好的?”

成之染一头雾水:“我与他商量什么?”

徐崇朝不再多问,只答道:“方才我向义父求情,他也是这么说的。”

成之染吃惊不已,干笑了两声,忽而又有些踌躇:“我哪里知道……”

徐崇朝倒是不在意,暗自拿定了主意,这两天去会一会独孤灼。成之染却不放心,心头总有种怪异的感觉,连忙道:“阿兄若要去,千万叫上我。”

徐崇朝打量着她,未置可否,堂中忽传来一阵骚动,喧闹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道:“万万不可!请第下三思!”

二人俱一愣,犹豫了一瞬,再赶过去时,屋门已大开,众人三五成群地出来,一个个鸦雀无声,人群中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成之染抢进屋一看,张来锡正长跪不起,何知己在旁劝说,上首的成肃旁观不语。

见成之染进屋来,何知己声音一顿,张来锡回头一看,登时便眼前一亮:“女郎来得正好!广固城中军民数万人,岂能一杀了之!”

成之染一惊:“参军这是什么话?”

张来锡张口欲言,忽想起自己仿佛在告状,又讪讪地闭了嘴,迟疑地望向成肃。

成肃朝他摆摆手。

何知己见状,朝成之染拱手道:“女郎有所不知。王师北讨,此乃天命所在。广固城士庶不服王化,不遵教令,负隅顽抗,冥顽不灵,以至王师曝露于野,损兵折将。若人人皆如此地一般,天下何以定?”

见成之染皱起了眉头,成肃铿然起身,道:“此等刁民,终是祸根!男子年十五以上,断不可留。妇孺则赏赐将士,充奴婢役使。怎么,你也要反对?”

他声如金石,夹带着赫然杀气,一时将成之染震懵了。她将脑海中只言片语连缀起来,不可思议地望向成肃:“这可是当真?”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成之染只觉得荒唐不已:“独孤灼成擒,第下又何苦为难百姓?他们久困于城中,死的死逃的逃,留下这些疾苦老弱在,又能成什么气候!”

“女郎此言差矣,”何知己捻须说道,“城中数万人,俱是抵死不降的亡命之徒,大军终不能长居此地,一旦撤兵,如何能将这些人镇抚?为长久之计,切不可放虎归山。”

“何主簿……”成之染悚然一惊,没想到何知己竟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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