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栖梧宫偏殿的窗棂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温招并未入睡,几乎在那声响传来的瞬间便睁开了眼,手已按在枕下短刃上。但她很快松懈下来。
能这样鬼鬼祟祟摸进来的,放眼整个皇宫,除了那位行事从不按常理的国师,大概也没别人了。
她没动,只静静看着那道黑影略显笨拙地翻进来,落地时似乎还绊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咒。
阮时逢摸索着点亮桌上一盏小灯,晕黄的光照亮他半边脸,眉头拧着,嘴角下撇,浑身上下写满了“我不高兴”和“快来哄我”。
温招坐起身,靠在床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国师大人夜闯妃嫔寝宫,是何道理?”
阮时逢被这冷静的声音一激,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几个大步跨到床前,却又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刹住脚,像是赌气般侧过身不看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干的好事!”
“我做了什么?”温招淡淡问。
“你还装傻!”阮时逢猛地转回身,眼睛瞪着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只兔子!我送你的兔子!你居然转头就送去给常青?还胡说八道是我献给他的礼?”
温招抬眼看他:“国师大人难道不是这个意思?那般金光璀璨、寓意祥瑞的厚礼,除了陛下,谁配拥有?”她语气平直,偏偏每个字都像小针,扎得阮时逢跳脚。
“我那是送你的!”阮时逢气得声音都拔高了,又猛地意识到这是深夜皇宫,硬生生压下来,憋得脸颊微红,“我送你金子!送你兔子!你居然……你知不知道常青给我回了封什么信?”
他越说越气,简直要语无伦次:“他让我恪守臣伦!勿生他念!他以为我对他……我阮时逢就是瞎了眼也看不上他那种……”
后面的话太难听,他好歹忍住了,只一双眼睛灼灼瞪着温招,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温招看着他这副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笑。她稍稍偏过头,掩去唇角一丝极淡的弧度:“哦?陛下竟如此误会了?那真是……可惜了国师大人一片忠心。”
阮时逢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指着她“你”了半天,最后颓然放下手,扯过桌边的绣墩一屁股坐下,背影都透着憋闷。
“温招,”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说不出的别扭,“你就那么讨厌我送的东西?”
殿内静了片刻,只听得灯花轻微爆开的声响。
温招看着他那仿佛被雨水打湿了的背影,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她沉默一会儿,才开口:“不是讨厌。”
阮时逢耳朵动了动,没回头,但肩膀似乎没那么绷着了。
“那是什么?”他声音闷闷的。
“是太显眼了。”温招实话实说,“阮时逢,你我都知道,有些东西不能摆到明面上。你送那样一只金兔子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私下有牵连?况且你我只是盟友。”
阮时逢不吭声了。他思考着前半句,后半句是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当时只想着要送个大的、亮的,要让她印象深刻,确实没想那么多,
半晌,他才嘟囔一句:“我库房里金子多的是……就想送你点实在的。”
温招没应这话。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之前紧绷的沉默。
夜风从窗缝溜进来,吹得烛火摇曳。阮时逢像是终于缓过劲来,重新站起身,走到床边。这次他没再兴师问罪,只是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喂,”他声音低低的,“下次我送点不起眼的好不好……?”
温招抬眼。
“送点你能悄悄收起来的。”阮时逢别开视线,语气硬邦邦的,耳根却有点红,“不会让你为难的。”
温招看着他这副别别扭扭承诺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她垂下眼,极轻地“嗯”了一声。
阮时逢像是得了什么保证,整个人都明朗起来,刚才那点委屈憋闷一扫而空。他咧嘴想笑,又努力绷住,最后只摸了摸鼻子。
“那我走喽?”他说着,脚步轻快地走向窗口,利落地翻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温招看着仍在微微晃动的窗扇,许久才躺回去。殿内仿佛还残留着一点那人带来生机勃勃的气息。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冤家。
翌日清晨,窗外的鸟鸣还未歇,魑惊便捧着一封信轻手轻脚地进来。
“娘娘,府里来的信,老爷亲笔。”
温招正对镜梳妆,闻言动作未停,只从镜中瞥了那信封一眼。普通的青皮纸,封口处是温均理一贯严谨的火漆印。她接过,指尖触及纸张微凉的质感,心下已了然绝非寻常问候。
撕开封口,抽出信笺。开篇是例行的客套,询问她在宫中是否安好,叮嘱她谨言慎行,莫负圣恩。字迹工整,措辞得体,是温均理一贯的风格。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急切,却像水渍浸过纸背,无声地蔓延开来。
信纸翻过一页,真正的意图便显露出来。话锋委婉却目标明确地转到了温韫身上。言及温韫如今任职清闲,空有抱负却难展拳脚,言语间不乏对长子才学的骄傲与对其仕途停滞的惋惜。最后几句,笔锋更是沉了沉,提及“家族荣辱,系于尔等兄妹相互扶持”,“宫中若能得便,勿忘为父平日教诲”。
温招的目光在“相互扶持”四字上停留片刻,唇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教诲?无非是时刻提醒她,她是温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想起温韫。那个总是穿着素净长衫,见人未语先带三分笑的弟弟。举止温和,言语知礼,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温润公子。
她与他之间,隔着嫡庶,隔着年岁,更隔着母亲早逝后那道无形却冰冷的墙。谈不上多少姐弟情深,但也并无明显龃龉,至少表面如此。
只是温均理这“扶持”二字,重若千钧。她在这宫墙之内,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温均理不会不知,但他仍开了这个口。
魑惊在一旁安静等候,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平静却眸光微沉,忍不住轻声问:“娘娘,府里……可是有什么事?”
温招将信纸慢条斯理地折好,重新塞回信封,动作不见丝毫火气。
“无事。”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父亲挂念弟弟的前程,让本宫有机会,便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魑惊眨了眨眼,似懂非懂:“那……娘娘要帮少爷吗?”
温招将信封搁在妆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她拿起一支玉簪,对着镜子,缓缓插入发髻。
“帮?”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淡淡道,“怎么帮?陛下最忌后宫干政,前朝人事,岂容本宫置喙。”
她语气轻缓,却字字清晰,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言外之意便是当成没看见。
温家把她送进来,要的是荣光,是倚仗,却从未真正想过,她在这四方天地里,也不过是一枚需要步步为营的棋子。
她最终什么也没承诺,只将那封家书收入匣中底层,如同拂去衣袖上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日光透过窗格,缓缓移上妆台,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午后,日光斜照进窗棂,殿内一片静谧。温招正倚在窗边看书,指尖刚翻过一页,殿外便传来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
“陛下口谕,宣良妃娘娘即刻前往御书房觐见。”
温招执书的手微微一顿。常青很少在午后突然传召,尤其这般“即刻”,更显突兀。她放下书卷,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警觉,面上却不起波澜。
“臣妾遵旨。”
她起身,由宫人伺候着整理好仪容,步出栖梧宫。轿辇行在宫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她端坐着,目光掠过朱红宫墙上一方湛蓝的天,心中已将近日种种可能引得常青关注的事由快速过了一遍。
抵达御书房外,太监通传后,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温招敛目垂首,步履沉稳地走入。
常青并未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而是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臣妾参见陛下。”温招依礼下拜。
“爱妃平身。”常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他并未让她坐下,而是踱回案后,指尖掠过桌上一份摊开的卷宗。
“今日召爱妃来,是想问一个人。”常青开口,语气平淡如同闲话家常,“温韫……是你的弟弟?”
温招的心轻轻一沉。父亲早间的信函还锁在匣中,此刻皇帝便亲口问起温韫。这绝非巧合。
“回陛下,正是臣妾庶弟。”她垂眸应答,声音平稳。
“嗯。”常青应了一声,指尖在卷宗上点了点,“朕看了看他的履历,年纪虽轻,倒还算勤勉谨慎,如今在翰林院领个闲职,似乎有些屈才了。”
温招屏息听着,不敢轻易接话。常青从不做无谓的闲谈,每一句都可能藏着深意或试探。
常青抬眼看向她,目光深邃:“爱妃以为,朕若给他换个位置,派他去南边历练一番,如何?”
南边?温招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南边刚经历过水患,局势复杂,绝非优差。但若办得好,确是快速晋升的跳板。皇帝此举,是试探温家,还是试探她?
她微微福身:“陛下圣心独运,知人善任。温韫年轻识浅,能为陛下分忧,是他的福气。无论陛下如何安排,想来他必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圣恩。”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替温韫求取任何具体职位,也全然一副听凭圣意的恭顺模样。
常青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朕记得……爱妃的母亲,故乡似乎也在南边?”
温招的心猛地一紧。她母亲早逝,出身江南小吏之家,并非显赫,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常青此刻提起,绝非偶然。
“是。”她轻声应道,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母亲故乡确在江南水乡,只是离家日久,旧事多已模糊了。”
“江南是好地方。”常青语气似有感慨,目光却仍停留在她脸上,像是在观察最细微的反应,“人杰地灵。只可惜,有时过往的烟云太重,反倒容易迷了眼前的路径。”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爱妃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温招敏锐的嗅到了一丝危险试探的气息。常青话中有话,似乎在用母亲的往事敲打她,提醒她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被家族或过往所牵绊,更不要妄图左右朝局。
常青如今宠她,可能对她是有感情的,可常青这个人永远看中的是自己的利益,这也是身为帝王所必须要做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眼神清澈而恭顺:“陛下教诲的是。臣妾愚钝,只知谨守本分,侍奉君前。过往烟云,早已随风而散,不敢或忘。”
日光透过窗格,将御书房内照得亮堂,却驱不散那无声弥漫的紧绷。常青凝视她片刻,终于缓缓颔首。
“你能如此想,甚好。”他语气缓和下来,仿佛方才的机锋从未存在,“退下吧。”
“臣妾告退。”温招行礼,一步步退出御书房。
直到走出殿外,被午后的阳光笼罩,她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稍稍散去。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她知道,关于温韫的安排,关于温家的未来,皇帝心中自有考量。
而她方才的回答,或许未能换来什么,但至少,没有行差踏错。
风起,吹动她宫装的裙摆。她敛起心神,向着栖梧宫的方向走去,背影在长长的宫道上显得沉静而孤单。
三日后,旨意抵达温府。
彼时温韫正在书房临帖,窗外春色正好,他却有些心神不宁。自那日父亲与他说了欲请姐姐在宫中周旋之事后,他便隐隐不安。他深知姐姐在宫中的不易,亦不愿她为自己开口,徒增烦忧。
宦官尖细的嗓音打破庭院的宁静时,他手中的笔微微一颤,一滴墨迹污了即将写就的字帖。
他整衣出迎,跪听旨意。当听到“翰林院修撰温韫,勤勉堪用,着即日赴任南漳县丞,协理灾后事宜,钦此”时,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
南漳?那是此次水患最严重、局势最混乱的县府之一。县丞之位,品级未升,实则明平暗降,且那是个极易得罪人、更难出政绩的泥潭。
宦官将圣旨放入他手中,触手冰凉。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谢恩,周遭家人的反应变得模糊不清。
父亲温均理送走传旨太监,转身看他,眉头紧锁,神色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既是陛下旨意,便……好生为之吧。”语气中难掩失望。家族期待的晋升并未到来,反而是一脚被踢到了漩涡边缘。
温韫独自回到书房,看着那卷被墨迹污损的字帖,久久无言。他并非畏惧艰难,只是这旨意来得突然,去向更是微妙,令他不由想起三日前父亲那封送往宫中的信。
是姐姐……吗?是她向陛下开的口?可这结果……他心绪纷乱,一时竟不知是该感到牵连了她的愧疚,还是被她推开的涩然。
他更不愿离开京城。
并非贪恋繁华,只是离得远了,宫中那道清冷的身影便更遥不可及。虽知姐弟名分如山,此生难越,可能偶尔知晓她在同一座城的某个角落,于他而言,已是晦暗人生中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慰藉。
如今连这点奢望也要被剥夺。
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层叠的殿宇飞檐隔断了视线。他想起小时候,姐姐尚未入宫,虽不亲近,但偶尔在府中廊下遇见,她总会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时,带着一种他当时不懂,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的疏离与寂寥。
他曾暗暗发誓,若能立稳脚跟,或可成为她的一点依靠,哪怕微不足道。如今这一切还未开始,似乎就要被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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