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急如焚,钻了过去,推开了衣橱,屋里依旧是吹了灯漆黑一片。
她摸去床榻之上空无一人,掩不住颤抖的呼吸声自木桌边传来。
一片漆黑,她摸索着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不是有意偷听。
一行人按计划潜入八方堂,却是人去楼空,王守一凭空消失了,计划中断。
他只得提前归来以防她疑心,可这八方派的破屋子实在是隔音太差,竟叫他听见这样的真心话。
“你都听见了。”
她没有太过心虚,她是真心诚意对李焉识,也愿意将这层关系公之于众,引出萧影不过是捎带手的罢了。自己对他的感情是真是假,李焉识总不会这点自信也没有吧?
他没有回应,摘了瓶里一只莲蓬,兀自扒着莲子,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字字锥心之言。
“不说话,那我先睡了。”她起身脱了鞋,往被窝里一钻。
沉闷的缄默之中,他一颗一颗剥着莲子,一颗一颗送入口中,咀嚼着。
又苦又涩又硬。
“别吃了。”她看着桌边的人影。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梁惊雪,是不是你要李焉识怎么做,李焉识就该怎么做。”
“李焉识可以是你的木偶,任你摆弄。可李焉识他不是木头做的,他有心。”
“可以听我解释吗?”她团在被子里,只探出个脑袋,轻轻地问。
“我听得清清楚楚。前因后果,起承转合,标点符号一字不落,你自己说的话,隔了一堵墙便不认了么。”
寂静的屋子里,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还算是平心静气。
“我没有不认,而是……”她没有想明白,难道要向他坦白自己让四人对质的计划吗?说着说着,便也迟疑了。
他剥着莲子的手上一顿,看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阴影里的自己,看起来那样纯洁无瑕,任谁也无法将她与心机深沉四字挂钩。
可此刻,他心里只有这四个字。
他平静地继续剥着:“不怪你,是我错,一直是我在刻舟求剑,我自己骗自己。心里想着从前那个单纯美好的你,追逐的却是现在复杂可怕的你。”
他的话,她没听明白。
手边莲蓬碎堆成小山,他又扯下一只莲蓬,剥着:“为了见到他,你不惜委身于我,诓我说会嫁与我,说我会是好父亲,要我陪你做这一场戏引他出来,他便是教你这样糟践自己的,是吗?”
他说得极是冷静。他想他该发怒的,可怒到了顶点,几近喷发,他却泄不出去。
“我早该明白的。当你知晓他不曾给你下毒,你的心便还是站在了他那边。在你的话本子里,我不过是个男配,起到颜值上的作用,对吧。”
“你三个月不回梦粱,当真是怕丢人吗?是因为你一直在找的根本就是他。你我之间,卑微的何时是你?你若回头,我合该跪迎,谢你的大恩大德。”
他颤抖着手剥得越来越快,塞进嘴里一把,随便咀嚼两口便生吞了下去。
好苦,真的好苦。
他不想点灯,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
他的自尊早就在来白水的那天,被他丢进一空湖里去了,早就在他一次又一次贴上来,她一次又一次推开,又抱紧中拗折揉捻为齑粉。
“我不怀疑你曾经对我有过真心,只是,你已经不是曾经的你了。”
“倘若说三个月前的你,对我尚存一丝愧疚,那么今日的你,连这点愧疚也荡然无存。”
“只有利用。”
他说完这话,吃下最后一颗莲子,起身拿了剑便要走,却被她掀开被褥起身奔来,自身后抱紧。
他这团齑粉就这样被她拢紧。可破镜有痕,终究无法重圆。
他冷漠地缓缓道:
“你知道利用我,是什么下场吗?”
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自己。他没有办法蒙蔽双眼,捂住耳朵,骗自己。
他可以走完二人之间的一百步,一千步,一万步,但他无法接受她点头是为了别人,是勉强了她自己。
他说得冷情,她便也吞下愧疚,咽下解释,没有好脾气了。
自己是骗了他,可他难道就没有骗过自己吗?
“当然知道。是关进将军府的地牢,最幽深,最破旧,最阴暗逼仄的那一间?还是干脆杀了我,再立个牌位,搁在忘了姑娘的旁边。”
他不禁心底发寒。她不是仗着他的宠爱纵容而无知者无畏,她清楚地晓得他的底色,知道他的手段,他的过往,可她竟还要这样做。
她怎么可以为他萧影以身犯险,做到这种地步呢!难道当真在她心里,她与萧影的感情远胜于与自己的感情吗!还是说她与我李焉识的感情就像一阵狂风,来得轰轰烈烈,却也去得一地潦草。
还是,自己不过是她话本子里的一个反派,起到阻碍男女主人公感情的作用。话本子之外,自己该被千人唾骂吧。
猜忌生发,无法湮灭。
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可一想到她的靠近,是为了旁人,他便觉着比杀了他还痛苦。
他身子一颤:“松开,你别碰我。”
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松手。越箍紧了,他的心便越发疼痛。
他挣扎着,吼着:
“我再说一遍不许碰我。”
“滚!”
“我不滚!”她死死抱着他,脑子里乱七八糟不知如何才能扭转此局。
他像笼中的困兽一般嘶吼挣扎,哪怕不敌,死在笼中,也要维持兽的尊严:“我不会陪你继续这场戏的,不会让你心满意足的,你不滚,我滚!”
“你也不许滚!”
他拔剑出鞘,冷言冷语恐吓她:
“今夜我不想见血。你最好是松开。我想你该记得,我还是手上无数人命的定远将军,宁安司司主。女人,我也杀过。厚颜无耻到你这种地步的,我是第一次见,我不介意让你也成为我剑下的亡魂,再把你送去换五千两,或者……”
他的话,被她自颈后绵延转来的吻打断。她的手扯下了他的腰带,唇又自喉结一路吻上,强硬地覆盖上他的唇。
“你干什么!你!唔……”他还没开口的斥责痛骂又被她堵了回去。
当当两声,他的剑坠在了地上。
他意乱情迷。
她是还爱的吧?
还爱吧?
是因为爱,而不是利用,对吧?
她这是在道歉,对吧?
自己的离开让她意识到了她最爱的还是自己,对吧?
对,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的,她不是的……
忽然手臂一紧,竟是拥抱之际,她用他的腰带将他的手臂捆在了躯干上,缠绕两道,牢牢束紧,动弹不得。
她赤足一踹,将他蹬去床上。
他嘶嘶喘着气儿想:搞什么?这么刺激?
不是霸道女侠爱上我,改霸道女侠强上我了?
新剧情啊……
为了道歉,不至于这样吧?
他看着步步靠近床榻而来的人,心里的那杆秤再一次被压塌。
“我不会屈服于你的淫威的!”他说得硬气,又傲娇。
他昂起脸,还未将头扭去一边,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便听见了让他心如刀绞的话。
倘若说,一炷香之前,他的自尊是一堆齑粉,那么此刻她亲手扬了它。
梁惊雪站定在床前,俯下身子看他:“我告诉你,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明月宴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
她自知再多解释也无用,他不是以为自己的爱皆是谎言吗,皆是为了萧影吗,那她偏要他看看,明月宴后,无论揭开怎样的真相,哪怕狗血到亮瞎她双眼,狗血到有些许伦理问题,她都要把他给娶了!
他还想跑?她还能容他捂着耳朵,嘤嘤嘤哭着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溜走?他跑了她娶谁去?
身世和帅哥,两个我都要!
李焉识被捆着愣在床上,保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分毫没改,指骨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你……还是为了他?”
“你还是为了他!”
她没听出来他愤怒的所指,凶狠狠地单足踩着床沿,继续恐吓:“你再敢跑,我就把你衣裳扒了,我看你往哪儿跑!看你敢不敢光屁股出门!”
“梁!惊!雪!”
怒意喷薄。
他手臂用力一挣,刺啦几声,捆着他的腰带便崩断,撕裂成几段。
他抬手重重推开床前的人,她踩着床沿站得不稳,毫无防备地趔趄,撞倒了瓷瓶,莲子莲叶和瓷片零落一地,痛叫一声。
他站在床前,按住不听使唤要上前的腿,藏起下意识要抬起的手,只直直站在原地僵着,看跌坐的她怔愣着抬起眼睛,顷刻间便已泪眼婆娑。
他想:演技越发炉火纯青。
她想:啊啊啊,瓷片扎着手了,好疼好疼好疼。
“又换招数了?你还真是会装可怜,堂堂女侠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从前便诈死,装崴脚,藏血包,当我还会信你低劣无趣的伎俩?”
自己方才的丑态暴露无遗,他再也不想相信她了。拿起剑,狠下心抬腿朝外大步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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