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晏元昭青衫疏阔,身姿如竹,手中油伞微向她倾斜,伞缘一串雨珠滚落他肩。

“晏大人……”沈宜棠忍不住涌出鼻音。

晏元昭极轻的一声叹没在雨声里。

“你的丫鬟呢?”

沈宜棠嘟囔着又讲一遍小桃去向,晏元昭吩咐秋明下山找她。白羽气喘吁吁跑来,晏元昭朝他伸手,他从背囊里拿出一顶斗笠。

“给我衣裳。”晏元昭乜他。

白羽愣了一下,在背囊里翻了翻,递出一件宝蓝外衫。

“穿上。”

晏元昭的语气不容置疑,沈宜棠默不作声接来披上。衫子看着眼熟,是他在颐园里穿过的那件,袖子长过手,下摆垂了地,裹在身上好像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

她缩在袍衫里湿淋淋如一只鸟儿,嗅闻着属于晏元昭的隐秘气息,温暖而干燥,萦着似有似无的草木香。大周贵族男子多熏衣,气味浓烈扑鼻,晏元昭衣香很淡,像极清雅的棠梨香气。

“晏大人,我错了。”她怯生生开口。

晏元昭不说话,举伞径直向前走,沈宜棠面露迷茫。

“你不跟上,是还想淋雨?”晏元昭道。

沈宜棠张了张嘴,忙钻进他的伞下。

晏元昭的脚步很稳,不紧不慢。漫天风雨琳琅,他挺拔的身躯伫在身侧,比伞更心安。沈宜棠忍不住向他靠了靠,旋即怕碰到他执伞的小臂,又向外挪一点。

她挪一点,伞就向她倾一点,晏元昭的半个身子都快暴露在雨里。沈宜棠只得再小小往回挪,雨点不断打在伞面上,压住她咚咚的心跳。

沈宜棠不懂自己为何如此紧张。

“错在哪里?”晏元昭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宜棠答:“我不该在山里乱跑。”

晏元昭短促地笑了声,“你是在乱跑吗?”

“……我不该尾随您。”

沈宜棠余光看他冷峻的侧脸线条,自己如此不要脸地跟踪他,他是该生气。

“还有呢?”

还有?沈宜棠想不出。

“你进山穿的衣裙鞋履不合宜。”

沈宜棠小声哼唧,是为晏大人穿的呀,晏大人又不喜欢小娘子穿男装。

细如雨丝的声音模糊落进晏元昭耳里,他隔好久才抛出她下一条罪状。

“身为闺秀,出门不备雨具,不带备用衣衫。”

谁让我不是闺秀呢,沈宜棠想,淋淋雨受受冻又死不了人,她只心疼那件价值不菲的金缕裙。

她吸着鼻子低头看裙,这般样子落在晏元昭眼里,倒显得可怜了。

他双唇紧抿,又把伞稍稍向她送一些。

雨水冲刷,山路愈发泥泞。沈宜棠深一脚浅一脚,想着绣鞋上镶的那几粒珍珠估计都掉光了。

好在雨势转缓,晏元昭对路极为熟稔,带她盘山绕了几圈,又穿过一山洞,走入东峰的山腹谷地。

谷里遍植碧竹茜桃,蒙豪雨浇灌更显鲜亮。两人踏上竹林小路,深入数十步,一幢青瓦小筑赫然眼前。

三楹房舍,一弯溪水,翘脚屋檐上挂的风铃清脆地响。

沈宜棠惊喜道:“有人家,我们可以进去避雨!”

檐下,晏元昭收伞,闻言扭头看她,眼里似笑非笑。

三间屋里,居中主屋悬一牌匾,上书“听山”二隶字,里头走出位头发半白的老者,躬身相迎,“小郎君,今日天气不好,您受累了。”

言罢,惊讶地看着一旁不住抖雨的狼狈女郎。

小郎君带小娘子来听山居?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对,今日没出太阳。

“齐叔,不妨事。”晏元昭道。

沈宜棠讪讪,“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您自个儿的宅子。”

几人依序进屋,晏元昭令齐叔领沈宜棠到东间,换上干净衣裙。

沈宜棠乖乖去隔壁,旋即跑回来。

晏元昭抬眼,“怎么了?”

沈宜棠杏眸圆睁,半是震惊半是颓丧,“这竟然是晏大人金屋藏娇的地方!我,我来真是太冒昧了。”

东间分明是间闺房,铜镜妆台,绣榻罗帷不说,衣橱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罗裙,连贴身的诃子都有。

晏元昭手支太阳穴,无奈看她。

齐叔忍着笑,“东间放的都是明昌长公主的东西,小郎君从没带过……”

“齐叔。”晏元昭打断,利眼瞪着浑身湿漉漉的小女郎,“沈娘子,你还不快去!”

沈宜棠赶忙跑了。

晏元昭净手,盘腿坐在蒲墩上,白羽帮着齐叔端来一早备好在灶上温着的几碟素菜,移了炭盆过来,暖意更炽。

他望窗外,青山入眼,云天如画,已然风消雨歇。

这场来去飞快的雨,像是专为沈家小娘子下的,竟叫他鬼使神差地把她带到这里。父亲精心修筑的听山居,是他们一家三口寻景探幽、怡情养性之所,不曾有外人来过。

听山,而后心静。

现在,心似乎静不下了。

晏元昭盯着东间屋门,换衣裳用得了这么久吗?

菜就要凉了。

门吱呀一响,小女郎亭亭地出来。

她卸去钗环脂粉,半湿乌发用绢帕松松系起,如云地泻在背上。眸似清泉两泓,两颊细净如玉。臂上的碧色披帛笼着雪白罗裙,裙摆没过袜履——公主比一般女子高挑得多。

脸上笑意明亮,“不好意思,让晏大人等了。”

晏元昭点点头,这才是他熟悉的样子,清水出芙蓉一般的狡黠小丫头。

“坐下用饭。”他道。

两人遵循食不言的规矩安静进食。沈宜棠吃得斯文而拘谨,只慢腾腾地动离她最近的两盘菜。

晏元昭冷眼看着,吃得少,还挑食,沈宜棠的毛病简直一箩筐。

怪不得长得小。他当时站在高处寻她,她伶仃地立在雨里,薄薄的身影像梨茸刚抱来时,细细小小一条。

现在也是,窝进母亲豪阔的裙摆,看得见衣裳,快看不见人了。

沈宜棠注意到晏元昭瞟了眼裙子,暗暗叫苦。

她惯穿齐腰襦裙,可公主留的裙子全是齐胸的,式样也旧,沈宜棠纤瘦,手忙脚乱穿上身总往下掉。她怀疑自己系裙带的方式不对,几番调整不得法,最后只好用发夹将裙与上衫别住。沈宜棠搛菜不敢伸长胳膊,就怕动作一大,发夹滑落。

总算熬过去这顿饭。

齐叔撤去盘碟,晏元昭开始煎茶。

本朝饮茶之习蔚然成风,寻常人家不讲究,冲泡即饮。像晏元昭这般亲自动手,采用煎煮古法的,倒是少见了。

碾碎茶饼,塞炭块入风炉,注泉水,搅茶粉……晏元昭煎茶很讲章法,如霜如雪的大手娴熟优雅地操弄茶具,指骨修长,关节隆起,淡青的筋络若隐若现。这双手,煮茶好看,抚琴当更好看。

沈宜棠抱膝坐一旁,一心一意欣赏晏元昭的手,脚边的炭盆熏得她暖意洋洋。

茶汤三沸,瓦釜低鸣,窗外竹风簌簌,携来鸟雀明快的啁啾。

沈宜棠不敢惊扰他,等他分好茶,才小声道:“对不起,晏大人,我扰您清净了。”

她看出来了,晏元昭就是来消闲的。群山相抱,绿竹猗猗,结庐在此坐拥清景,这种风雅属于最高等的富贵。

晏元昭闻着茶香,悠悠道:“你这会儿倒安静了。”

沈宜棠四望,“这听山居是令尊留给您的吗?”

屋子有些年头,应该不是晏元昭建的。

“不错。”晏元昭难得多解释,“家父少时在山里跟随大儒学习,惯以山水为邻,张琴邀雨,翛然自在。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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