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惑半晌回不过神。

骤雨早已止歇,他却呆呆凝视空无一物的昏黑天幕,一动不动。

一场突如其来的洗礼,兜头浇灭了他的自暴自弃,发热的头脑因此冷静不少。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颇为迷茫伫立原地,龙尾僵硬地凝滞半空。

靳恒越亦惊魂未定,一层冷汗未褪。

此时此刻,后怕与庆幸参半。

后怕的是,这位来自龙渊的伏惑阁下,可以不计后果到如此地步——居然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漠不关心。

甚至,揣度至神女隐晦的企图时,即使伏惑心存不满,他也依旧立即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骇人至极。

多么顽固的目标,多么疯狂的信念,才能令他在短短瞬息转变心绪,毫无顾忌奔向对神女有利的处境?

所幸,神女似对伏惑的误解早早有所预备。

倘若真的如同伏惑所说,这乾坤袋是神女大人故意交给自己的……

那么,靳恒越就有理由相信,顾无忧她神机妙算,过去便已算到如今的局面。

……幸得神女大人背后出手,及时制止。不然今日,哪怕不受降厄蝶波及,他也必将死于失控的伏惑之手,在劫难逃。

“抱歉,情急失态。”

伏惑同样意识到刚刚自己的举动,他向靳恒越轻轻点头致意,理所当然,“不过,再来一次,我恐怕仍然会这么做。”

靳恒越片刻失神,遂重重叹了口气:“我理解。”

某种意义上,他与伏惑都并非为自己而行动。

主人的偏向与命令,才是远比他们的意志更重要的存在。

“事势已然,阁下,我们不妨到此为止吧。”

靳恒越没再提起重剑,他抹去额前水珠,疲惫地闭眼。

被顾无忧这么一制止,打斗合该告一段落,他累了,尤其不想与伏惑延续未尽的纷争。

至于他没能成功拿下伏惑,则是自己无能的过失。靳恒越想好了,回去之后,自会向陛下请罪。

但是,他尚还有一事不明。

“……阁下,你与神女大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类似的疑惑,伏惑好像从前也听谁人提起。他有些厌烦于解答显而易见的东西,“为什么这么问?”

靳恒越犹疑道:“你虽身处龙渊,但自始至终,仅阁下一人陪伴神女身侧。”

“所以我斗胆推测,你完全是以个人的立场来协助她的。”

伏惑蹙眉:“什么叫以我个人的立场,难道就不能是龙渊默许我做这一切?”

靳恒越微怔,他直视伏惑的眼睛,真心实意地为之疑惑:“竟是以龙渊的立场吗?你的同族都知晓天道降世,同时,对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反对?”

尽管天道信仰遍布此世,却总也有不信天道之人。

龙族存续悠久是不错,倒没听说过他们狂热崇拜天道?而且,其中竟连一个反对者也无?

“他们不敢。”

伏惑抿出不咸不淡的笑意,掷地有声,“他们有什么资格反对我?”

靳恒越的眼眶倏忽睁大。

这番骄矜的态度、傲慢的言论,他只在身为上位者的樊枝那里领教过。

他隐约对伏惑的权位有了可怕的猜想:“阁下,你该不会是龙渊的……?”

剩下半截,靳恒越没敢说出口。

伏惑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索性承认道:“嗯,我接管龙渊不久。”

所以,伏惑是执掌者。他向东,龙渊自然没人敢向西。

靳恒越艰难道:“那么,也就是说……你已经替龙渊做出决定,彻底拥护天道了,对吗?”

伏惑轻轻转了下眼睛,睫羽半垂思忖:“这么断言好像也不太对……”

靳恒越还以为他要对“拥护天道”这个说法进行纠正。

结果未料到,伏惑纠正的是前半句:“毕竟,拥护天道根本无需做什么决定。”

“在我看来,这应该不算深思熟虑后的拥护,而是理所当然的跟从吧。”

“……?!”

谈话间,对方油然而生的无形狂热,逼得靳恒越忍不住想要后退。

脑海顿时一团乱,靳恒越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可是、可是……为什么?!”

顾无忧算得一位顶好的神明吗?他分明在她身上窥见了无法掩饰的放纵。

这样的少女,与靳恒越曾经想象的天道差距太大——祂也许会秉公持正,也许会不苟言笑,而绝非如今离经叛道、玩世不恭的模样。

……为什么。

为什么推崇她?

“你会思考,你为何向樊枝尽忠吗?”伏惑冷哼一声,“哪怕你侍奉的那位君主性格不足,你不是照样对他俯首称臣?”

“倘若今日,我一定要你也给我个理由呢,靳恒越?”

靳恒越不甘心地争论:“这很简单……因为琦瑰国种种尽属陛下!”

“那我也可使用与你相同的理由!”伏惑不遑多让。

“龙渊归属此世。”

“而此世尽属顾无忧!”

伏惑甩甩僵然的龙尾,尾尖指苍穹,雪亮的微芒直刺靳恒越混沌的眸底。

“这一切,都天经地义、水到渠成。”

“毋庸置疑!”

话音方才落地,却恍惚敲响沉钟,唤来一场大梦初醒。

靳恒越纷杂的思绪被一扫而空,唯一颗心脏挣扎搏动,震耳欲聋。

……靳恒越终于知道,那个曾困扰自己的问题该作何解了——

他所执守的妖国,究竟属于谁?

*

“顾无忧??!!”

妖狐盛满杀意的瞳孔突变。

它本凝结着尖锐的、不可一世的恨意,然而,此时此刻,钻心的疼痛沿脊骨敲击,似剥肉剔骨,势要拆散每一寸——

他的眼光不可遏制地涣散。

因为……身体的某一部分,好像真的,脱离了掌控?!

可是,他动弹不得。

不止那些迎面困锁自己的缎带,樊枝更感觉有什么细韧东西,抓住短短瞬息,紧缚他的四足。

他虽能够挣断束缚,却因此浪费危急的时间,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少女手握屠刀,予以重击!

于是,妖狐沉重的躯体彻底脱力,勒断捕网,翻滚着跌下戏台。

被压砸的戏台即刻坍塌半边,一道深刻的殷红血迹一路横冲直撞,撞开装点宴会的饰物,使之歪七扭八。

庞然身躯在混乱中虚弱起伏。

妖狐抬起眼皮,茫然的视线绕一圈,堪堪停在正当趴伏的路子煜身上。

路子煜强撑着伸出右手,伸向樊枝的位置。

眼下,见樊枝总算被制伏,路子煜这才放心且无力地垂下手臂,昏昏沉沉栽倒下去。

……缠在路子煜指尖的几根引线,发挥了最后微乎其微的作用,化飞尘消散。

樊枝心底嗤笑,无望地冷笑。

可笑的小把戏。

然而,就是这样的小把戏让他狠狠栽了跟头。

他不想服输。

却不得不服。

樊枝重归人形,颓丧地靠在一张倾倒的桌边。

他剩下的六条尾巴暂无法再度收回,只得瘫在地面,沾染无数尘屑与血渍。

“顾无忧,躲躲藏藏有意思吗?”

樊枝努力令自己声线平稳,试图找回平日该有的气势,可脱口而出的语气还是掺杂不少重伤后的软绵无助,“……出来吧。”

虚空静谧片刻,随即,自远方暗处传来一阵脚步。

来者大抵心情不错。

即使现场一片狼藉,血点飞溅,她依旧噙了满面笑容,走路步伐亦轻快无比。

接着,走到离樊枝极近的地方,顾无忧站定,欲语还休地打量着他。

如此近距离,正是偷袭她的好时机。

但樊枝不敢再赌了。

谁晓得面前这个顾无忧,会不会又是她放出的诱饵。

同一个当,上两遍,难道还不够吗?

樊枝无奈妥协:“……我给你。”

顾无忧应道:“什么?”

“解除蝶毒的方法,我给你。我也同意停战。”樊枝低叹,“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这些吗?为了那条白龙!”

“不然,你也不会费尽心思,给我设下这么多陷阱。”

他看开了。

甚至连一下子亏空一百年的修为都不太在意了。

反正他不能拿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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