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缓下了脚步。

一月中旬的桦城,夜晚的最低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呼出的白气会凝结成霜,落下的硬币会冻在地面。一切都是硬邦邦的。林生拿手一把抹掉脸上的汗水,把校服帽子翻到头顶上,松了松肩。待他从小区入口慢慢走到家楼下时,除了身上的衣服还是冷的,脸上的热潮已快消失不见。

风中她满身浓烈的烟味,夹烟的手冻成了雪地里的红萝卜。

他快速扫过一眼,地上没有烟头。看来她每抽完一根,就会把烟头熄灭,扔进不远处残破老化的黑色大垃圾桶里。

呵,烟抽得那么凶,骨子里还是好学生的习惯。

她就杵在楼下,林生没法在她面前当个隐形人默默飘上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年他都是这么面对生活的,所以,没什么的。他今天一整个白天都在见缝插针地想。下课间隙时想,上厕所时想,跑步回家一路上还在想,想来想去,觉得大概率就是盛安有事路过桦城,突然想起了他们,就像突然路过一个城市,想起曾经某位老同学那样。但是他又琢磨,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不是老同学。甚至林生还在心里阴暗地推测,可能盛安一如既往地厌恶着他们母子,所以这次过来想特意看一下,他们过得好不好。

他盯着她暴露在寒风中通红的手指,本想先等对方开口说话,终还是年轻气盛忍不住,开口道:“天这么冷,老站在风里干嘛?”

盛安把夹烟的手放下,缓缓地仰起头看林生。可能是寒冷会冰冻人的思考,僵硬人的肌肉,她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迟缓,像一部老化的机器。她的眼神也在这一阵阵的冷风中,没有来得及收回去,完完全全暴露在了路灯之下。

林生见没有等到她回复,迟疑了一下,望向她的眼睛。只那一眼,他就仿佛心脏触了电一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她的眼神像北极冻冰里的一个无底深窟,巨大的悲伤在厚厚的冰层下沉默地流淌。

这个眼神。

尘封多年的少年回忆像那年盛夏的台风夜,席卷着风和雨,敲碎了旧窗户蒙了雾的毛玻璃片。

上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还是在四年前,明城,白色的医院,一月的某个冬夜。

那年她十七岁,他十四岁。

少年林生站在单人病房靠窗的墙角,窗帘分开两侧,对面医务楼的白光在玻璃窗上闪烁。他看见那个他以后要叫爸爸的男人,捧着一个圆型水果蛋糕从门口进来,蛋糕上插着一根数字蜡烛。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妈妈林淑。

他的目光惶恐地转移到窗边。盛安平躺在病床上,头转向了门口。她的手脚局部打着石膏,头上包着纱布,面色苍白,看过去是那么虚弱。可她的眼睛却像两个深深的窟窿,里面压抑着旁人看不清也辨不明的黑暗情绪。

看见她的眼神,少年林生心里的恐惧排山倒海。他也不知自己一下午都在想什么,竟然始终没有把盛安已经得知父母关系一事,提前打电话或发短信告知盛佑和林淑。他可能觉得,他说的话盛安能听进去的,她会跟自己一样假装不知道,让盛佑按照自己的计划有序地推进。一切都会按照设想中地发展的。毕竟,她那么爱自己的父亲,爱就是希望一个人过得幸福啊。

又或者,他当时太小了,真的害怕了,于是下意识选择幼稚地逃避。因为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盛佑拉过一张椅子,把蛋糕放在盛安面前,抱歉地说:“今年只能这么过了,等你病好了出院,我们再补过。”

盛安根本没有看自己的父亲,她的目光全部在盛佑背后的女人身上。

看见她的目光,盛佑赶紧解释:“这就是林生的妈妈,林淑阿姨。”

盛佑的眼神在示意盛安,要叫阿姨好。

盛安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睛始终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林淑。她的眼神,比极北更北,比野兽更野,却又蕴藏着巨大的悲伤。

“盛安……” 盛佑觉察到不对,赶紧打断她,“你怎么了?”

林淑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勉强地挂着笑容。她鲜艳的红唇微微地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盛安说话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她的声音跟她的眼神一样冰冷。

盛佑轻轻地说:“盛安,客人在。”

有客人在,要讲礼貌。

盛安在心里疯狂地冷笑。他们是客人吗?客人是待一段时间就要走的生物,所以她愿意赐予尊重,维持客气。可他们现在想要做主人,做寄生在自己家,甚至取而代之的主人。

林生看见盛安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脑海里突然炸开般地嗡鸣。

完了。他想。

恍惚间又听见盛安说:“哦,是了。可我的生日在明天,今天是林生的生日。看来以后我的生日要不存在了,只配在林生生日那天跟他一起过了。”

盛佑不知道盛安已经知道他和林淑的关系,他此刻只觉得尴尬不安,不明白自己一向懂事的女儿怎么了。是盛安自己告诉他,她决定跟林生一起过生日,并把这天定在十九号。她还悄悄跟自己说,她已经画好了画,这次可以直接交给林生了。他把盛安的变化归根于她生病了,生病让她痛苦。他知道有一些人脑震荡后,情绪会产生很大影响,会变得失控和反复无常。他想,也许女儿现在身上很痛。

林生母子俩都很沉默,仿佛房间里只有盛佑一个人还在正常地呼吸。

盛佑试图安抚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那我们今天先不吃蛋糕了,明天再过生日,好吗?”

他话音刚落,盛安就亢奋地接上:“为什么不过了?今天是林生的生日啊,人家大老远跑来我们家过生日,怎么就不过了?”

“盛安!”盛佑被女儿口气中的尖酸刻薄和阴阳怪气吓了一大跳。他连忙看向林淑,只见林淑的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林生这时突然站了出来。他低着走到盛佑背后,拉了拉盛佑的衣服。盛佑回过头来,看见林生一脸绝望又不安地对自己使眼色。

盛佑见人众多,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盛安全部知道了。

而盛安的反应也告诉众人,她绝不接受。

盛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始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比十几岁的少年要更快地冷静。他背对着盛安对林淑笑了一下,说:“我先跟她说点话,好吗?”

林淑点了点头,拉着林生出去。医院走道里的空气跟楼外北风一样寒冷。护士在埋头登记着什么,窗户边有两个人正悄悄私语,一个女人正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患病的男人缓缓地移动。林生靠着墙低着头看着走道上的瓷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林淑看了看儿子,摸了摸他的头。

盛佑目光送他们出去,回过头来时,盛安已经挣扎着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背靠在床架上,眼神直勾勾空洞洞地凝视自己。

盛佑觉得,在盛安面前,他仿佛是一个犯人。

“盛安。”盛佑平静而和缓地说道,“是的,我跟林生的妈妈在一起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只是怕耽误你高考,所以一直犹豫着没告诉你。”

“哦。”盛安冷冷地说,“现在不怕耽误我了?离高考还有一年半呢,你怎么不再瞒我一年半了?”

盛佑看着自己的女儿,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耐心地说:“囡囡,你是担心爸爸因为林淑阿姨,而忽略你吗?”

盛安不说话。

盛佑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说:“其实自从跟你妈妈离婚后,我就一直很愧疚。别的人都有妈妈,而你没有。我工作又忙,经常要值班,对你照顾不周到,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在家,我心里都很难受。”

盛安不说话。

盛佑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父女二人相处多年,你了解爸爸的品性,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跟林淑阿姨在一起,我们双方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这些年一个人照顾孩子,照顾母亲,很不容易。即便这样,她依然为人乐观,性格直爽大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以后你跟她接触久了就会知道。林生也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是你把他在台风天救回我们家里的。当时我看到你给他做饭,给他洗头,而他又照顾你跟你聊天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想,你们多么像一对亲姐弟啊,要是能一直生活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照应,以后我老了,不在了,你们就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

讲到这里,盛佑竟然有点哽咽了。见盛安还是不说话,他继续说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到,我跟他妈妈能发展出这样的缘分。我们在一起并不久,林生姥姥之前身体不好,所以林阿姨要在桦城照顾妈妈,一开始我们都只是跟朋友一样的来往,并没有多想什么。后来林生姥姥走了,林阿姨才开始考虑自己的事。囡囡,这世界上这么多人,两个人能够因缘相识,真的是很不容易的缘分。我,不想放弃。我也真的很希望,我的女儿能够祝福我们。我们四个人生活在一起,你有了妈妈和弟弟,林生有了爸爸和姐姐,以后回到家,有一盏灯会为你亮着,屋里有更多的人陪你说话。不方便跟爸爸说的话,可以跟同龄人说,不好吗?”

“不好。”盛安没有眼泪,只有冰冷,“盛佑,你太自私了。”

盛佑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盛安的耳边传来了谢亚君的声音。

谢亚君用那样可怕的眼神凝视着她,跟她说:“你要跟你爸,不跟我?”

她尖叫:“你知道我为什么即便分居也不跟你爸爸离婚吗?我都是为了你啊!你爸爸现在是个好爸爸,但是再好的男人,一旦有了新老婆,无一例外都会是后爸!我的爸爸,你的外公,都老得快要进棺材了,去年还娶了第五个老婆,哈哈哈哈。当男人有了新欢,他就会忘记他曾经的儿女,他会把他的情感、他的财富、他的精力,全部花在那个女人身上,花在跟那个女人生的孩子身上。无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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