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晃看到那支金簪直直插进他的血肉,深深没入他的心口。

他突然感觉上不来气,拼命想要呼吸,可每一次的努力都收效甚微,窒息感开始一点一点将他吞噬。

恍惚间,一个如鬼似魅的声音飘来:

“陆晃,杀了人,是要偿命的。”

陆晃忽而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一头一身的冷汗。

他赶忙在身上胡乱摸着,发现自己衣衫齐整,也并未被簪子刺伤。

是梦。

这才长呼一口气,回神四下打量。

他的确在乐成殿内,也确实在榻上,一旁的案台还摊着书,许是因为喝了些酒,看书时才不心睡着了。

他身上还是那套在宝成殿见公主的缥色深衣,唯一不同的,是衣衫上那处明显的痕迹。

拳头砸向身下的坐塌,懊恼、羞耻以及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袭来将他淹没。

他不过是被公主玩闹似的撩拨了几下,怎么会做这种梦,甚至还有了反应。

陆晃叫了水,把自己整个淹进热汤中,在濒临窒息的时刻,他猛地出水,胸口剧烈起伏。

——陆晃,杀了人,是要偿命的。

为何梦中与公主亲密之时,她会动手杀自己?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自己为何会梦到这一幕,是因对公主的逾矩而愧疚作祟,还是……

陆晃甩甩头上的水,左右不过一场梦罢了,没必要多想。他利索换上一套墨色衣衫,重新坐在灯烛下翻起了书。

没多久,周穆推门而入:

“将军,可以动身了。”

二人踏夜而出,未经公主府大门,而是顺着屋脊院墙,一路翻了出去。

早已宵禁的长安城褪去白日里辉煌热闹的外袍,沉默地矗立着。偶尔有一两声短促而警觉的犬吠从深巷中传来,随即又被寂静夜色所吞没。

里坊的某座宅院前,已有个身影在等着他们二人了。

“来了?”江信同样一身低调的黑衣。

“走吧。”陆晃和周穆戴上面具,三人相互看了一眼,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在宅中刚绕了没几步,周穆便与二人分开,单独一行。江信与陆晃接着往内院去,轻轻推开一扇门。

许知远刚睡下不久,便被一骨碌薅了起来,嘴里还未叫出声,一个布团就塞了进来。陆晃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他拽到前厅,随意往地上一丢。

“武库令,睡得可好?”江信已稳稳坐在主位上了。

一把刀悬在许知远头顶,他不敢动作,只能指指自己被塞住的嘴,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在下别驾从事江信,最近正在替天家查梁庄案,不知武库令是否有耳闻?”

许知远下意识点点头,随后似大梦初醒般瞪大双眼,开始猛猛摇头。

江信对他地反应毫不意外,从容地弯腰把他嘴里的布团扯下来。

“许大人见谅,”江信平和的目光落在许知远有些惊魂未定的脸上,“实在是查案要紧,不打扰吧?”

头上一把刀,许知远哪里敢有微词?忙说:“不打扰不打扰,卑职这就叫人替江大人看茶。”

“收起你那些心思。”江信语气冷了三分,彻底断了许知远想要叫人的念头。

陆晃收刀抱手立在江信旁边,面具掩饰了他的面容,却无法遮掩那双透着冷酷而肃杀的眼神。

“许知远,你在武库令这位上,有年头了吧?不知等梁庄案结,你这武库令的位置还坐不坐得住?”这番话说的轻飘飘,却字字如刀,让许知远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卑职实在冤枉啊江大人!那……那梁庄之事可与卑职一点关系没有啊!就是……就是给卑职十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做那杀人放火之事啊!”

“哦?”江信眉梢微挑,慢条斯理地问道,“许大人如何得知是人祸,不是天灾呢?”

“大人明鉴啊大人!当真是天灾,哪能这么晚了还劳动您呢?”许知远赶忙伏首回话。

“此言差矣,我不妨给许大人透个底,天家命司隶校尉彻查此案,为的可不是这把火背后的真凶,而是去梁庄暗倌的各位大人们。”

许知远眼神飘忽,声音也沾上几分颤抖:“什……什么暗……暗倌,卑职从未听说过。”

“许大人,我今日暗中前来,便是在给你机会,”江信温和的声音沉了下去,“否则,你现在已在诏狱受刑了。”

江信一记眼刀飞了过去,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道:“自古帝王,最是忌惮朝臣结党营私。许大人,梁庄干的什么勾当,您心如明镜,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许知远额头“咚”一声砸在冰凉的地砖上:“大人饶命!大人明鉴!卑职绝不曾结党营私啊大人!卑职不过一介小小武库令,微如草芥,哪里入得了那些大人的眼呢!”

“正是因为你一介小小武库令,才最适合被他们推出来挡箭。”江信声音提高,如宣判一般,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看着跪地之人。

“挡箭”二字确如重弩射出的飞箭般直直钉进许知远胸口,他这回嗫嚅好久都没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毕竟官场沉浮多年,慌张过后,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才江信有一句话他听进去了,若是真要抓他,他现在已在诏狱了,既然没有,那便说明,他还有利用价值。

想到这,许知远爬起身,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还请江大人指条明路。”

江信转头与陆晃对视一眼,知道计划初成。

“许大人可还记得前任武库令丞袁柳?”江信站起身,阴影压向许知远。

几种颜色在许知远脸上如走马灯一般来回变换。

江信将一切反应尽收眼底,不给他任何喘息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道:“他当年,是怎么死的?”

“啊?他……他死了?”许知远眼中闪过惊愕和慌张。

“许知远,我没那么多耐心,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若再有一句虚言,你的名字送到天家案前,届时,先不说天家怪罪,你发妻韦氏,便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大人,”许知远匍匐到江信脚边,“大人,我真的不知他死了啊!”

一旁陆晃手中横刀再次铿然出鞘,白刃带着森森寒气,稳稳停在许知远头顶,映出他脖颈间不止的冷汗。

“大人!这……这袁柳当年是被卑职革职打发了,可卑职真不知他如何就死了啊!”许知远在刀下抖如糠筛,语无伦次地辩解,“这,他何时死的,怎么死的,死在哪,卑职都一概不知啊!您就是杀了我,我也是不知啊!求大人明察!”

看他这样子,不似作伪,江信与陆晃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那批以次充好的破烂兵器,真由许知远授意分派于定远侯,他绝无可能留下袁柳这个后患。

然而,许知远却似乎真的不知袁柳被追杀之事?

陆晃的刀仍悬于空中,目光更深沉了几分。看来暗流之下,恐怕还隐藏着更狡猾的鱼。

看似崭新的兵器,实则破不堪用——本应削铁如泥的刀,砍不过几下刃口便卷起;本应锋锐无匹的长枪,突刺数次便能崩出缺口;本应一箭穿甲的重弩,机括会发出腐朽的呻吟……

陆晃仿佛又回到了景元十二年秋的战场,数万兄弟惨烈牺牲,数城百姓命如浮萍,这其中,少不了许知远这类人的“卓越贡献”。杜贵那晚的话虽不客气,但一点不假,他们喝的是同袍的血,吃的是百姓的肉,铸就了如此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虞。

这时,几不可闻的一声闷响,周穆自窗外跳了进来,走上前朝二人点点头,便守在门口戒备。

“那许大人不妨说说,你一介小小武库令,如何能攒下那一库房的金银财宝吧?”

许知远浑身一僵,满脸地不可置信。

“这些年,许大人借官职之便,捞了不少好处吧?”江信突然发作,抓着许知远的衣领,压迫感十足地盯着他的脸,“官铁的主意都敢打,我还真是小瞧了许大人啊。”

这话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精准地砸在许知远最致命处。他猛地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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