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结束,各单位停止了欢庆活动,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工作起来。

省供销总社机关大楼这间最大的战略会议室,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墨绿绒布窗帘严严实实地垂着。

天花板上六排崭新的日光灯管全开着,惨白明亮的光线硬是穿不透那几层凝固的蓝灰色烟墙,只在墙皮半旧的黄绿色漆面上投下众人斑驳晃动的影子。

长条会议桌是厚重的实木,铺着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出毛边的军绿色台呢,触手冰凉。

桌面上散乱地摊着成堆的纸张、红蓝铅笔、边缘浸了茶渍的搪瓷茶杯盖、还有几只冒着烟仿佛正在喘息的不锈钢烟灰缸。

省供销总社、省外贸局的几位主要领导正襟危坐,脸上没了往日的从容。

主持这场会议的可不是这些往省里呼风唤雨的大领导,而是一个头发灰白稀疏、习惯性皱着眉头的老头。

这是国家对外经济贸易部进出口管理局的副局长,齐酉阳。

进出口管理局是对外经济贸易部的四大核心业务司局,另外三个分别是:

对外贸易管理局,对外经济合作司,计划财务司。

其中这个进出口管理局负责编制全国进出口计划,审批进出口许可证,管理配额分配及商品目录,编制全国进出口贸易计划及外汇收支计划,实行指令性配额管理。

所以齐酉阳的称呼是个副局长,听起来没什么,可是在全国进出口贸易行业,他是当之无愧的几个实权派人物之一。

此时办公室里一堆的地方大员——

除了助理和秘书外,参会正式人员中职务最低的也是韦斌这等市供销总社的社长,他们面对齐酉阳没人敢大声说话,顶多可以开个玩笑。

不过齐酉阳工作认真,不喜欢跟人开玩笑。

此时他捏着一叠厚厚的文件纸,指尖捻着纸页边缘,发出连续不断的细碎“沙沙”声,一个劲的摇头。

省供销系统和省外贸系统两大系统的领导们听到这声音、看到他的这个表现,心里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尤其是省供销服务总社的总社长万承风,此时表情最难看。

他那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前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烟灰烫了个洞,可他却毫不在意,依然在一个劲的抽烟。

而他对面省外贸局的几位主要领导,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外贸局局长韩茂林是个圆脸胖子,向来喜欢与人和气说笑,此刻却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给万承风使了个眼色:“那些资料怎么回事?”

万承风自然知道韩茂林说的是齐酉阳手里那一摞的国外商品介绍书。

今天他们要进行一场大型选品会议,开展建国以来省内最大的洋商品引进工作。

面对朋友的询问,他面色复杂的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就是我们单位外事处专业翻译给翻译的呀。”

韩茂林压低嗓音说:“就那几个三把刀?这么重要的工作你让他们来开展?”

万承风不开心了:“他们哪个不是外国语学院毕业的精英?怎么还成了三把刀?”

齐酉阳似乎是听到了两人的话,一把将翻译资料扔到了桌子上。

万承风面色更加复杂。

这可是他手下得力干将们连夜鏖战、字斟句酌翻译出来的东西,是省内首批进口商品技术资料汇编。

本来它们应该是宝贝,此刻却摊在桌子的中心位置,像一个烫手的山芋。

“各位领导啊,”齐酉阳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了。

他伸出手指在那份资料上点了点,面色比万承风还复杂:

“不是我老齐挑剔,这东西……”

他手指下的那些印刷文字,每一个铅字都似乎带着冰冷的恶意。

“这是念咒呢?还是写天书呢?请各位领导自己试着念念这两句!”

他清了清早已被烟熏酒燎得嘶哑的嗓子,皱着眉,艰难地照着念出声,念得磕磕绊绊,带着古怪的节奏:

“……此尼龙拉链产品……采用……呃……‘类似鞋底那种有弹性的厚胶皮’制成……具有良好的……呃……‘拉扯起来很结实不断掉’的优异性能……”

他念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搪瓷杯盖跟着咣当一跳。

要发火了!

这时候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中老年干部笑道:“齐局、齐局,喝口茶,这是我们海滨市盛产的海上绿茶,以前我在海滨市上班最爱这一口,它能去火。”

齐酉阳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连连摇头:“杨副主任,要不然你看看这翻译结果吧,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杨副主任接过去看,又递给了万承风:“万总,这上面确实有几句翻译的不太合适。”

万承风认真查看,面色慢慢涨红了。

他也一拍桌子,冲身边秘书发火:“怎么回事?咱们外事处的同志是怎么回事?怎么翻译出来这样的东西给领导们看?”

“你自己看看!这都翻译的什么玩意儿!难怪齐局不高兴呢……”

“类似鞋底的胶皮?拉扯起来很结实?这比三岁娃娃说话还磕绊!”

“这是给谁看?这话怎么能说出来?你把这样的话念出来给咱单位看门的老张听?那他指定把你当疯子给撵出门去!”

说着,他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还有这个!”旁边负责纺织日杂类商品的齐酉阳助理紧跟着插话。

“……此毛巾套装……面料经过特殊处理……具有……‘不让水很快进去也不让****飞快掉下来的效果’……”

他念得自己也脸皮直抽抽,最后摇摇头也递给了万承风。

万承风继续发火:“外事办怎么做的翻译工作?”

“不让水进去?不让****掉下来?这倒真是‘深入浅出’啊!浅得连地皮都露出来了!”

“咱们供销社系统的仓库管理员文化再低,那好歹也是识字的!”

“以后这商品进来了,咱们按照这翻译结果给贴上标签,这叫人家怎么按技术要求去储存、去管理?!这不是乱弹琴吗!”

万承风发火,会议室里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省供销总社这边的几位副职领导脸色都不太好看,有种被人当众刮了脸皮的火辣辣感。

这毕竟是要在他们供销社系统卖的东西!

这种翻译水平流出去,丢的可是整个系统的大脸!

省外贸局那边也挺尴尬。

他们同样有商品的说明书和介绍书进行翻译。

韩茂林抽查了几份,然后那张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张开。

他是带着相关专家来的。

此时他看向身后那几位号称精通外贸和技术的“专家”,眼神冒火!

专家们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埋得低低的,手里捏着的笔在本子上无意义地乱划。

万承风还在发火。

杨副主任劝说了两句,最后叹气说:“我明白各位领导的心情,可是先别发火,咱们把事情摊开说。”

“各位领导,咱们都熟知国家情况,过去的那些年,社会上各类人才断档的厉害。”

“翻译方面的人才更难办,因为咱们国家跟国外联系太少了,能产生联系的资料太少了,导致他们没有学习的环境。”

“另外,国外这些年发展很快,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呀,咳咳,他们发明了很多新东西,咱们的同志压根接触不到这些新发明,这样在翻译上有所欠缺,咱们应该能够理解。”

“是是是,”省供销服务总社的副社长牛文化连连点头,“杨胜仗同志说的很有道理。”

他看向万承风,用眼神示意老大赶紧接住这话。

奈何万承风是特殊年代凭借特殊能力上位的那种领导,发火的本事很大,办事的本事没有。

他注意到了手下的眼神,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发火。

旁边的韩茂林嗓子眼发紧。

他倒是理解老朋友。

今天这事办得太打脸了。

于是他决定帮朋友一把。

怎么帮呢?

他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带着安抚的语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齐局您先消消气,消消气。”

“这、这翻译工作的确技术含量极高,专业术语太新太陌生,不光是外事处的同志们工作干的不好,我们局里这几位骨干熬了几个通宵……”

他看了一眼手下那几位缩着脖子的专家,语气更加委婉了些,

“这样各位看看行不行?资料我们先带回去,让他们再找,呃,找找相关专业的老牌专家琢磨琢磨?”

“这次要求他们务必翻精翻细!保证下次开会拿出来的是能读通的东西!”

这个提议看似退了一步,实则像在炽热的炭火上浇了一盆无形的冷水。

省供销总社这边的几位主要领导互相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的意味复杂莫名。

有对韩茂林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种低水平问题绊住脚步、有劲儿使不出的憋屈和羞愤。

这么一拖,选品进度至少又要耽搁小半个月!

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即。

国家在经济方面改革在即。

这点他们这些高级干部都已经接到风声了,所以他们明白自己现在进行的这份工作的紧迫性。

齐酉阳显然不认可这个方案。

他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抽烟。

但偶尔抬头弹烟灰的时候,在座领导们都能看出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腮帮子都紧紧咬住了。

这说明什么?

领导在咬牙切齿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靠后墙边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直端坐着的海滨市供销总社社长韦斌,像是终于等到了恰当的时机。

他试探的举起手说:“各位领导,我能不能说两句?”

万承风依然在发火。

齐酉阳依然在抽烟。

杨胜仗看着老领导尴尬的举着手,只好疯狂给韩茂林使眼色。

这是今天会议室的三大巨头之一。

韩茂林不能装看不见,只好越俎代庖的说:“噢,韦斌同志要说话?那我们请韦斌同志说几句。”

韦斌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动作沉稳得像一块老木头从水里浮起。

他手里拿着一份外观同样朴素、甚至显得有些过时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说道:

“齐局、万总、韩局、杨主任,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是这么想的。”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除了省外事处,我们单位的外商办也接到了外资商品的翻译工作,并且已经做出了一些成果。”

“所以我想要不然咱们将翻译结果做一个综合参考?或许外事处那几份翻译不佳的商品说明书,我们这边翻译的不错呢。”

韩茂林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对左右说:“对,这个有道理。”

“老万,韦斌同志的提议不错。”

万承风终于停止了发火,他阴沉着脸说:“好吧,老韦你把你那边的翻译结果拿给齐局看看。”

韦斌走到了长条会议桌前,恭敬的递上资料。

随着封绳解开,一股新鲜油墨的气味飘散了出来。

齐酉阳拿出材料翻看起来。

纸很普通,是最常见的那种办公用纸。

但纸面上的字迹却异常清晰、端正。

不同于桌上那份“专家”打印稿的狂乱和术语堆砌的夹生感,韦斌拿出的这份文稿布局疏朗有致,重点分明。

齐酉阳拿到一份,另一份则越过桌子,递给了万承风。

“这是我们海滨市供销总社下属外商办,对同批次部分引进商品技术资料做的翻译初稿,也想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他的语气谦逊温和,整个人如同一杯清茶。

齐酉阳不抱希望的戴上老花镜。

镜片后那双因常年批阅文件而布满红丝的锐眼,习惯性地带着审视意味,扫向那些铅字。

刚看第一行,他那紧皱的、刻着深深川字纹的眉心就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飞快地移动着。

那份翻译稿,像是施了魔法。

那些佶屈聱牙的“尼龙粘带”,在纸上变成了清晰明确的“高强度尼龙搭扣”。

原文中混乱模糊的“类似鞋底的厚胶皮”特性描述,变成了:“选用新型氯丁橡胶基材,具有优异的弹性回复及抗疲劳特性”。

那些“具有不让水很快进去也不让****飞快掉下来的效果”之类令人啼笑皆非的天书,则被梳理整合为:

“织物经高效疏水及抗起绒纤维整理工艺处理,具备持久拒水性和优异的抑制纤维脱落性能”。

每一句专业术语,都转化得贴切、流畅、精准、专业,完全符合供销社系统商品流通和管理的语境要求!

读起来不拗口,更没有那种生拉硬拽出来的滑稽感!

仿佛一个精通业务多年的老专家在条理清晰地讲解产品!

齐酉阳脸上的愠怒和烦躁像被海绵吸走了。

他眉头渐渐舒展开,目光越来越专注,手指下意识地在整齐的印刷字行间移动,嘴里无声地默念着。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微微地点起了头!

韩茂林注意到了,对万承风说:“老万,你把你那份给我看看。”

万承风不耐烦的说:“你急什么?我还得看呢。”

他此时情绪很复杂。

既有对韦斌半路杀出的惊愕——你一个地方分社凑什么热闹?

也有一丝隐隐的不屑——难不成你手下的人还能比我省里请到的专家还厉害?

但当他看到第一页不到一半时,脸上的所有负面表情都冻结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亮起的震惊光芒!

他几乎是一把抓过摊在桌面的自己那份“专家稿”,飞快地对照着扫了一眼,再看向韦斌这份的稿子时,眼神已彻底变了——

惊愕、难以置信!

“嚯!好!这个翻译得好啊!”齐酉阳最后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

他手指激动地点着一行关于某款高级防风衣的翻译:

“看看,都看看人家是怎么翻译的,运用了突破性微孔膜层压技术,实现高效防水透湿功能!”

“虽然咱不懂什么叫微孔膜层压技术,可看起来、听上去确实是那么回事呀!”

此时,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惊喜,声音洪亮,笑容绽放。

“瞧瞧,这叫专业,这才叫翻译!‘微孔膜层压’、‘高效防水透湿’,既说透了原理,又简洁明了。人家供销社门市部、仓库保管员一看就懂,懂门道的人看了也觉得有水平!”万承风也赞叹。

韩茂林更是好奇:“给我一份,你把你手里的资料分我几张呀。”

齐酉阳将自己手里的翻译资料交给他,然后带着由衷的好奇看向韦斌:

“韦斌同志,你们这是请了哪个大学英语系的教授?还是专门找了老工程师出身、又会洋文的专家?这功底!不得了啊!”

省供销总社这边的几位领导也凑过来传阅着那份翻译稿,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逆转。

听了齐酉阳的夸奖,万承风紧锁的眉头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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