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徒劳无功的掩饰过后,顾曾近乎狼狈地别开眼,留意到了毬场旁的关风遥。
关小娘子生得小巧可人,于一众女眷中也是十分突出的俏丽,不过此刻她神色恹恹,心思显然不在毬场上。
顾曾是见过她对真正上心的人是何模样的,忽地心有所感:“这关风遥好像也没那么喜欢程容与,莫不是装的?”
刚有这般想法,她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人家中不中意的,与她也没干系,妄加揣测乃是庸人所为,才不能自甘堕落。
恰巧远处响起一声鼎沸的喝彩,顾曾这才回神望去——原来是方才那花里胡哨的家伙又进一毬。
可惜她离得远,听不清他的笑声,更瞧不清他该是怎样得意的神色。
这种可惜,又罕见地让她心生出几分怅然。
此刻,只听“叮铃”一声响。玉磬音锵然悠远,如山间清风般响遏行云,高阁檐下的雀鸟四散惊飞。
一腰跨金刀的千牛卫越过众人,做手势分散开两队,朗声道:“九毬已至,胜负已分。”
满场霎时鼓声大震,几乎要把整座毬场掀翻。
震耳欲聋的欢呼喝彩中,越过人头攒动的毬场与赛席,遥遥可见那紫衣男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同时一把扯开了幞头,满头乌丝随风而扬,甩出一道潇洒的新月。
他将马缰挽在臂弯中,边挽髻边踱步至西域使团面前,笑着同他们讲话,举手投足都是熟悉的模样。
自鼎沸的人潮中不难看出,这大概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马毬赛,而顾曾到得太迟,只来得及瞥上了最后一眼。
她忽然便后悔起来,懊恼着怎么在宸王府耽搁了那么久,竟误了她看……
“怎么会!”她抓耳挠腮地重重喘了几口气,心道,“马毬赛我看得多了,纵然这家伙在,又又又有什么可看的?!”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错过了他此时的无双风华,再有下次,又不知该是何时了。
顾曾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憾意与不甘当头劈来,一时间胸动如雷,呼吸异常紊乱,异常到让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此刻方朦朦胧胧明白过来,怕是先前那时常困扰她的癔症又发作了……
这病一旦有了开始的苗头,便极难压制,非得逼的她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疯癫事来才肯罢休。
可这里这么多人,顾曾可丢不起这个人。于是她匆匆回身,打算逃跑,却连路都不及看清,险些撞上前来招呼她的关夫人。
“哎哟,阿曾这是要去哪?”关夫人今日打扮得端庄大气,正手持一把绿玉扇笑着,“从哪整得幂篱?若不是瞧见你衣服,姨母还认不出你呢。”
她替顾曾拨开幂篱的一边,笑意带着慈祥,“阿曾此等容色自然要大大方方露出来才好。喏,那就是唐鸿雪唐大人,你可要仔细看看。”
顾曾平复着呼吸,不自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唐鸿雪正是适才喊停的那位金刀侍卫,人生得高大强壮,脸也板正英武,颇为俊气。
而他对面,有个纤秀翩翩的紫衣男子正在同他寒暄,丰神隽朗的脸上挂着一抹傲睨万物的坏笑。
关夫人见她如此慌乱的模样,双颊还泛着一丝不自然的红晕,身为过来人,登时了然,盈盈笑着同身旁另一位贵妇打趣道:“我就说她能中意,瞧她这样子,心中不定有多欢喜呢。”
中意?怎么可能?!
顾曾承认,此刻她眸间的确被那袭紫衫充斥,可这并不妨碍她满心写满了“混蛋”二字。
程容与这厮,不仅无情无义地与她断绝了往来,还害她得了癔症,当得起一声混蛋,还是十足十的那种。
可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却让顾曾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眼,甚至,还望着他的身影露出一道微笑。
片刻后,顾曾这才猛地一握双拳,指尖嵌进掌心的一刹回过神来。
她蓦地将关夫人手中的篱纱抽出,掩好面容便急急往外冲:“我我我身子不适,先走一步。”
“欸——别走呀。”关夫人眼疾手快地牵住她,这才发现她掌心里全是汗水。
她不得已松开手,拿帕子擦去染上的汗,沉声道,“你阿姐今日也出门了,府中无人,你走这么急作甚?”
顾曾猛喘了几口气,隐隐低喝:“都说了是身体不适。”
关夫人一副见惯了“犟种”的不悦眼神,不为所动:“你听话些,既然来了,哪有提前离席的道理,一会儿皇后娘娘在花萼相辉楼设宴,你也一同去。”
她这副命令口吻强硬得可怕,若要强行离开,免不得得同她一番争论。可顾曾现在浑身不爽,只想往地缝里钻,最怕的就是惹来别人的目光。
“行行行,我不走,姨母小声些。”她不再强求,只把幂篱又拉低了些,垂头站至关夫人身侧。
马毬赛结束,随着一阵欢快的龟兹乐奏响,一众胡姬扭着妖冶的舞步于场中载歌载舞。
顾曾这癔症来得突然,在极度心乱如麻之下,又听到胡乐这躁动的鼓点,更觉五脏六腑都被敲击声扭到了一起,明明不痛,却叫她起了一身细针密缕般的寒栗。
她努力平复了好一阵也不管用,直到鼓乐稍歇,才舒了口劫后余生的气,鼓起勇气抬头望去。
一掀眼皮,却正看到一袒胸露背的美艳胡姬旋至那紫衫人身侧,二人正在随着逐渐旖旎的曲调目送秋波。
顾曾还没闹明白这二人在干什么,便见那胡姬盈盈一笑,轻巧一跃至那紫衫人的怀中,又倏地在他颈侧落下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也不知是不是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顾曾瞳孔骤缩成一点,腹中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心底极其不是滋味。
那一瞬她连拔刀的心思都有了:“可恶……不对,放肆!这是在干什么?!!”
再瞧那紫衣人,他竟不顾满场的调侃笑意,如鱼得水地随乐而舞起来。那是何等灵动的胡旋舞,竟不输那胡姬,全然看不出他刚打完一场激烈的马毬赛。
众人见怪不怪地拍手叫好,下一刻,只见那胡姬将裸露的双臂环在他颈间,二人随之旋身而动,长发交织在一起,看得不少人面红耳赤起来。
关夫人拿扇子遮住自己黑了的半张脸,勉强笑眼弯弯:“哎哟容与这孩子,又胡闹起来了不是。”
另一个贵妇人也笑道:“他不闹我反倒觉得不像他呢。”
清风温柔地拂过,顾曾却有种被铁刀子刮过的刺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这样轻浮放荡的人有所惦念,可是印象中,先前的他明明不是这个样子。
晌久,她才倏地一笑,心中也跟着释然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程二公子罢。”
早在见到此人之前,她其实就明白的,世人都说他是天上地下第一混账的纨绔,再夸大其词,他本人也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只怪她太看重“情谊”二字,与此人在生死边缘徘徊过几次,便真拿他当自己人了,还糊里糊涂地对他改观起来。
如今想来,并非是他这个人与传言不同,而是那时的她脑子不清楚,执拗地认为只有自己认识的程二公子才是真正的他。
直至此刻,她方明白过来,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程容与终究只是活在她的臆想中。
一曲奏毕,众人逐渐散场离去,大部分观毬的郎君和小娘子都直奔兴庆宫毬场附近的花萼相辉楼赴晚宴。
关风遥朝关夫人走来,见她一脸阴晴不定,而顾曾双手紧握立在一侧,面色苍白如纸。
她还以为自己偷会周姐姐的事情被顾曾告诉了关夫人,悻悻一个低头,哽咽落泪一气呵成:“阿娘,女儿知错了。”
哪知关夫人却并不理会她,眸间怒火熊熊作燃,咯吱咯吱快把后槽牙都咬碎。
待到四下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恨恨啐道:“这个程二,实在是荒唐!不肯应下娶你之事,还当众调戏舞姬,实在是欺人太甚!”
关风遥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缩了缩鼻子,仍是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阿爹难道在程大人那里碰壁了?”
关夫人由她挽着,二人款款向花萼相辉楼走去,顾曾魂不守舍地跟在她们身侧。
关夫人忿忿说道:“程大人只说自己管不住这个儿子,说什么‘一切听天由命,看他自己的缘分与造化’,这简直是鬼话连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我看,他如此搪塞,还是存心想攀陛下的高枝,也不拿镜子照照他家那混世魔王,陛下能由得这种品行不端的人做驸马么?”
关风遥小声附和,恰时提醒:“阿娘,您小声些,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虽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气成这样,但顾曾心道:“这话说得好啊,恼归恼,莫气坏了身子。”
她对自己重复了几遍,心境也跟着稍许开阔,癔症也大有好转之势。
人看开了,再抬眼望向天空,但见晚霞绚丽夺目,如同一幅扣人心弦的画卷。
天色将暗未暗,和煦的晚风拨动得人心浮痒。
程彧纵马赶回程府,第一件事便是往下扒拉那身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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