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音有些害怕,害怕这种越接触越行远的距离感。

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本意只是想对苏时倾好些、再好些,尽她所能做到的,表示出“不会再伤害他”的善意。

某些程度上看,执音觉得自己与苏时倾是很相似的一类人。

但是,苏时倾却压根儿不这么认为。

冷眸淡举,分明想割划开清晰的界限。

执音不甘心,总想再争取。哪怕再争取到靠近一点点的机会,也会开怀。

眼神忽闪逡巡,看到苏时倾因为端着重物,手臂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执音便争着抢回热水铜盆,不由分说贸然进屋来,想要帮苏时倾料理琐事。

属于自己的领地被闯入,可是一件大事。苏时倾终于有了破功的迹象。

厌恶未及,不满渐盛。显露在脸上,除了眉间不解“川”字,还有疏离冰冷的目光。

执音觉得心里好生奇怪,明明苏时倾已经生气,可自己却萌生点点难以言表喜意。她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竟觉得能调动起苏时倾的情绪,会是极大的进展——至少,他们之间不算是纯粹的陌路人了。

见好就收,她当即表态:“我马上走!我马上就走……”

款款步子粘连得很,执音走之前,没忘记对着苏时倾好一番叮嘱:

“热水太滚烫,容易刺激痛感。可若是放凉了,又不足以净创消毒。你要好好把握温度。”

“我不知你中的是什么毒,究竟重不重?不过我给你的药物,也不是凡物。即便是云滇养了百十年的虫毒,也是可以治疗的。”

“放心,我不会看着你,也不会偷偷呆着不走。你要是疼了痛了,尽管大肆叫唤出来——不怕。没人会听见。”

盛情难却,好意难推。

苏时倾的不满,唯能在连连温声的安抚下,消弭散去。

执音也莫奈何。在碎乐坊里的时候,她也最讨厌婆妈的嬷嬷了,结果对着苏时倾的时候,原来自己也有婆妈的一面。

啰嗦的尺度,她也衡量过。三两句话把重点说完,最后试探苏时倾:

“我走咯?”

“我真的走咯?”

苏时倾正准备开口——

执音的身形又一次,顿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客房门没有带上,槛前落置一片幽紫花瓣。

想来这一片,应该与在比试台上所见的那一片,同株同生?

苏时倾暗想,这估计是幻音幻境消散后,执音留下的标志。

这碎月坊主,还真是喜欢借难能分辨的假象捉弄人。不经意间,自己又上当了。

镜花水月,也能呈现花的娇艳、月的澄洁。

只是苏时倾无心无意多看,只当全然是假。

消停不过一会儿,门口又有大动静。

脚步声重重叠叠、频频密密——

苏时倾错以为执音又要整蛊什么幺蛾子,这回儿是真想发火了。

结果转头见到的,是火急火燎赶回来的将军容错。

容错摸不着头脑,一眼瞅见的是苏时倾的怒相。怒意将爆未爆,又遏制憋回,最后忽转歉疚神色。

好一幕难得一见的阴晴不定。

不过方才,容错见到离去的执音了,也很快猜到,自己赶回来之前,客栈内应该发生了些什么。

没有纠结执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容错还记得当务之急是查看苏时倾身上的伤。

习惯了拿枪持剑的双手,搀扶苏时倾伤臂的时候,却绵绵轻柔。

苏时倾想推拒,不给容错观摩。

容错这时候摆架子了,依仗着做将军、做大哥的威严,板起脸来要求:“别躲!”

苏时倾这才不再违逆。

不过这份怒气只是暂时的,容错看到苏时倾如此严重的伤势,哪里还狠得下心来呢?着急忙慌地,也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瓶瓶罐罐,恨不得将药全用在苏时倾的身上。

嫌破口的衣裳太添堵了,容错先拿起剪刀,在不触及苏时倾伤体的前提下,将臂袖剪断撕离。

饶是心理早有预备,却仍然被眼前刺目的创相惊骇。

面对伤病苦痛,容将军本不应该惊颤。可作为苏时倾大哥的容错,怎么可能真做得到把祸事当平常?

不好用热水直接冲洗,容错浸湿了毛巾、又拧得半干,用湿润的水巾好生小心地抹去深深浅浅的腥血印。

“容大哥……已经很干净了。”看容错来回地擦拭,苏时倾苦笑。自己又不是古董宝贝,难不成还可以越擦越锃亮么?

容错听他郁闷言语,抬眼关切:“可得上心!万一你感染了、万一扩散了,那当如何是好?”

苏时倾痛极了,到了极点反而心里发甜:“为了不让伤势严重,感染扩散,就烦请容大哥再替我祛毒吧!”

眼光瞟了瞟容错腿上捆携的小刀,小刀应该是容错为了以防万一而准备的备刃。

“你的眼睛是真尖儿。”腐肉肯定要祛。只是苏时倾亲自开口央请,容错没有提前预料到。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既然苏时倾不想找别的大夫料理,自己帮忙就是了。

不由分说,容错抽出腿侧的柳叶小刀。没有立刻就开始祛毒工作,而是先起身到灯烛边,用明火炙烧刀刃表面。来回几轮动作之后,确认小刀也干净了,才重新坐回苏时倾身边。

“准备开始了。别怕。”

那么多瓶瓶罐罐中,什么上好的药品都有,唯独没有麻药。让苏时倾做预备的,也只有容错一句承载担忧的叮咛。

苏时倾不嫌弃腥气,将净干的毛巾叠成块状,用牙颌咬住。

一副“尽管动刀子,已经做好准备”的模样。

容错不扭捏、也不拖泥带水。剜除腐肉的过程倘若犹豫,挨刀子的人反而更痛苦折磨。

容错不敢分心,眼睛死死盯着腐肉的边沿轮廓,不愿意多剃多削。眼前这少年不把自己当宝贝,容错可要替自己、替容情,看护着他安然妥帖才好。

被剜割腐肉的臂膀不敢发力,可又实在疼得连心,苏时倾身上局部筋肉不自觉地挑突跃动,难耐的还有顾不上擦去的淋漓汗水。

他为什么主动提出来,让容错帮助自己祛毒呢?

赶不走担忧的容错,只是其一;另外一个原因,是想着快些处理好自己的伤口——不愿意又多一个容情,惶惶担忧自己。

“苏一野!你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容情嘤嘤哭泣,满眼在乎和焦心,仿若一个人受的伤是两个人要挨的痛。

回忆远在流光之前,担忧源于未明的黯恋。

容情从来都是苏时倾最好的镇痛剂。

腐肉被一刀一刀清去。直到鲜红血的血流出,重新玷染了臂膀,祛毒才算真正的完成了。

“小二,小二!”容错端扶着苏时倾缺力的手臂,不能离开,仓皇叫客栈的外人来帮衬。

还好小二是个机灵的,知道楼上有伤者,没过多久就跑进客房里来了。只是见识的大场面少,进来的时候被苏时倾身上、被褥床上的红红惨况吓得不轻。

“别愣着!”容错几乎是怒吼出声的,“那干净全新的毛巾来,还有纱布,纱布越多越好!”

“欸!好,好!”小二哪会不答应呢?目光追着苏时倾身上的伤势,既害怕、又想多端睨。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还毛毛躁躁地撞到了花盆架子。

苏时倾吐了咬着的脏毛巾,无气也无力:“容大哥何必为难他呢……许是吓到那小二了。”

“吓到小二,你会关心;还吓到我了,怎么不见你关切呢?”容错此时的语气稍轻快些了,可能与祛毒顺利有关系。

苏时倾又打算开口。

像是猜到了苏时倾要说些什么,容错赶紧截断:“停停停,省点力气,容大哥我——不需要你安慰!你要好好的,把总是关心别的心思,也匀一匀到自己身上——”

“染了小伤大伤,你总是那么倔强,连‘疼啊’‘痛啊’都不肯哼半声。”容错心忧小二怎么还没回来,身边又没有别人,只能冲着苏时倾移情闲怨。

怨不是真怨的。苏时倾明白,所以乖顺地听。

他以为容错讲的是早前伤势轻的时候和现在。殊不知,容错思绪飞得远,讲的是更早认识的时候。

不知道容错怜惜的是,苏时倾一路行之不易的幼时初识和现时甫往。

小二终于把所需的物件端上来了。满足了容错的要求,特意把纱布拣得多多的。

苏时

倾对小二善意回笑:“谢谢你。待在这儿也是担惊受怕,你去吧。”

伤得那么重,可看面相还有几分生机,小二安心了。喏喏地退下,这回儿显然淡定许多,没撞到他物,还帮衬着阖上了门。

“你关心人家有没有被吓到,人家却怕的是你会不会死在客栈里头!”容错用新的毛巾第二次擦拭,动作变得更熟稔。

这话不是在计较小二的失当反应。

人性的参差本是常情,之所以烦议,是不愿意纵容苏时倾的老好心。

容错这么想着,敷药的动作就失神略重了些。

“嘶——”药粉沾上伤处,竟比剜腐祛毒的刚才,还痛得尖锐。

“知道疼了?”容错心下歉疚,面上却责怪苏时倾逞强。

“是……手麻了。容大哥继续,我不疼。”晶晶亮的眸子,本该凝结纯粹的无忧无邪。怎么就——心甘情愿忍得下诸般委屈和苦痛呢?

看着苏时倾的掩饰就来气,容错倒药粉的动作没有轻柔。

吃苦还是得吃得疼疼的,教他下一次学会躲避才好!

“嘶——”痛意席卷时每每相似,却又阵阵不同。苏时倾下意识蜷缩腰腹。

本想委屈巴巴向容错告饶,没料到自己的一蜷腹,将衣怀中执音赠予的药瓶药罐抖落了出来。

瞬间顾不上伤口是不是痛,苏时倾在乎容错是不是误会了?

“我和执音姑娘是萍水相逢,我本是推拒过了,只是……”容错会误会,容情也会的。

却是错估了眼前人的胸怀。

容错了解苏时倾,听苏时倾的解释只当寻常故事,笑着仿若无事发生,继续为后者包扎伤口:“怪我,怪我自己惯坏了妹妹容情。她到现在,还不会照顾人呢。”

是在将容情和执音相比吗?这有什么可比的?

既然提起容情,苏时倾肯定忍不住多问:“容情还好吗?你追着她出离比试区域,可跟住她了?”

手臂上细细簌簌在扎结,伤势处理妥当了,不知心上的挂念能不能也妥帖?

“她?”容错明白,苏时倾向来对容情是赤忱的关切,“好得很!无伤无病。就是……受了点谷家那混球的气,得自个儿缓上几天。”

苏时倾耿直地道歉,又把错处归揽:“是我没拿下武林大会魁首,没帮上忙。”

之前容错很看重的,很看重武林大会魁首的所属。所以才昧着妹妹的不乐意,强催她上台。

到头来容情失利、自己也失利,容错该苦恼了吧?

“你且放宽心,好好养伤。”容错言辞恳切,只愿身边人好好的就成,“只要头筹不被新贵族的势力抢去,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见苏时倾仍旧郁郁寡欢,于是容错诱转话题:“你可知武林大会魁首的战利品是什么?”

语气轻缓,与之前很想筹谋得到的态度,大不相同。

“想你也是猜不到的——是皇族勋爵、是宝器金甲,还有三城御赐的封地。”

怕苏时倾误会自己好大喜功,容错详尽解释:“当今君主不希望异姓王新贵得势,所以命令我这旧贵族的将军想法子,安插自己的人取胜夺魁。”

“你没完成君主的令命,该为难了。”君主会迁怒于容错吧?苏时倾克制不住地悲观。

让苏时倾消沉,却不是容错的本意,他继而宽慰道:“没那么糟糕。谷牧城那泼皮赢了,也算没让新贵族们得逞。你呀!就安心养病,万事有我。”

不提谷牧城还好,一提起这人,苏时倾更丧气。

想起伤到自己的那根淬毒弩钉,八成就归属于新贵章王府的章为。

章为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射伤自己?

是出于与自己的私仇,还是事前就安排好要助力谷牧城获胜呢?

不好断定谷牧城和章为、和新贵族之间有没有暗曲联系,苏时倾陷入沉思,兀自发愁。

容错更是不知道当时危机背后的隐秘。他替苏时倾感到可惜,以为眼前的少年在懊悔介意:“虽说这次错过了大好的扬名机会,但好在时倾你年轻呢!你会等到属于你的少年花期。”

花期?苏时倾真没想过。

倘若不是争魁首,而是容错容情要他拿倒数,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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