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年里,她很庆幸自己有石志坚这么一个朋友。
他已经算是个成年男子,可以出去跑腿儿办事儿,作为一个懂得外国话的家仆,他在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还管起了家里跟外国人的买卖。
院子里有个狗洞,她总是能在狗洞旁边,发现一些生活用品。有时候是几斤烧火用的煤炭,有时候是肥皂、鞋子、笔墨和月事带……都是她急需的,而祖父和父亲都想不起来给她的生活物资。
在一切东西里,她最喜欢的是外国的书籍报刊,她看完了,就会在书上做些法语批注,又放回狗洞里。隔天,她就能在上面看到另一行法文批注,字母粗粗大大的,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笔。
除了父亲外,家里懂得法文的男人只有一个。
除了书籍,他还给她用法文写信,信上写着他今天的生活,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跑到广东做生意的洋人、游行的学生,还有悄然滋长的民主风潮……
有一回,她甚至还在狗洞里找到了一盒巧克力糖,糖果上打了一个笨拙的缎带,贺卡上写着Joyeux anniversaire(生日快乐)。
她捻起一块放进嘴里,醇厚的巧克力中间夹着香脆的榛子仁,非常的甜。
离开法国后,她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巧克力了。
在他的信件里,她能敏锐的感觉到,他也在变。
起初,她在书本上留下的批注多,他留的少,即使留了,也只是单纯的写一些:“这句说得好痛快”,或者“我觉得这样不对”的话。渐渐地,他抒发的评论多了,还经常举自己在生活中见到的实例,为书中的理论提供现实支撑。
再后来,他跟她的思考几乎同频了,他总能对事物提出一些更加实际的观点……一种陆婉珍完全想象不到的视角,也许那跟他的出身有关?
他们的交流由她的独舞,变成了她在领舞,最终变成了双人探戈。
他们的舞步默契十足,火花四射,每一次的书信交流,都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交锋,一种旗鼓相当的切磋,他们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在时间的打磨中变得更加锋锐。
十几年里,他们没有见面,但那些塞在她院子里面的书籍和批注,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反照着两个人的心。他们无话不谈,从理想的生活,再到对事物的观点,甚至还有对天下大事的思考……
1926年,陆婉珍已经虚岁27岁,在那时候的眼光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大姐已经出嫁十几年,抱上了第一个孙子;二姐也出嫁十年,养下来三个孩子;三姐已经做了三年的寡妇,只有她还住在这个小院子里,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步、练拳、用根晾衣杆来击剑。
旁人看来,她是寂寞独守,蹉跎年华,但她自己知道,她的世界每天都是新的。
在这四四方方的一块天地里,石志坚就是一扇小小的窗子,他拼着被逐出门去、乱棍打死的风险,慷慨地为她送来一线天光。她透过他来探索整个世界:袁世凯复辟、新民主思潮、第一次世界大战、五四运动……。
他们的友谊在这样隐秘的鱼雁往还里,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加美丽而神圣的东西。他知道,她也知道。
那天,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新闻:黄埔军校预计招收一批女学生。她把那条新闻圈起来,并在旁边写下了一句话:“Cher camarade, es-tu prêt à changer le monde avec moi ?”(亲爱的同志,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改变世界吗?)
第二天,那张报纸不见了,她的院落里,出现了大堆深红的木棉花,浓艳地像是新娘的嫁衣。花朵排列的整整齐齐,拼出了一个法语单词:
“Oui”(我愿意。)
她不是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小姐,之前不走,只是全天下没有一个接纳女性的军队,她不知道要去往何处,现在有了投奔之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狗洞里出现了一个爪钩,她把自己十几年来逐渐长可垂地的头发剪下来,她的头发又厚又多,足能编成近三米的长绳。她一边编绳子,一边想起一个叫长发公主的童话故事,公主用她的长发垂下高塔,把王子拉进来。
她也要垂下她的长发了,不过她不打算迎来什么王子,而是要翻出这座囚禁她的高塔,去迎接崭新的生命。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发现盒子特别的重,她在食盒里发现了一个小夹层,里面是满满的银洋。
食盒不是传统的红漆木盒,而是蓝底珐琅彩盒子,上面绘着金色鸢尾花纹。鸢尾花素来为法兰西所钟爱,那里的人民说,那花朵象征着光明与自由。
是爹。
当天夜里,当更鼓打到三更天的时候,她背起几件衣服和那一盒子银洋,把爪钩绑在长发编成的绳子上,扔上了墙头。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助跑两步,一跃而起,抓住了长绳的尾巴。她一直坚持锻炼,有了绳子跟勾爪的帮助,爬上五米的高墙不是难事。
夜阑人静,群星皎洁,她站在墙头上,带着父亲的祝福,毫不留恋地轻轻一跃,落入了石志坚期待已久的怀抱。
陆家,再见。
石将军的故事已经说了半个小时,当他说到二人是怎么在陆泓信老爷的帮助下逃出陆家时,眼睛都忍不住亮起来:
“十三年了,我只见到她的字,没见过她的人,再次见面,她……她模样一点也没变,短头发,高个子,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但我的变化就大啦,她第一眼见我,都认不出我了,脱口就问:你是谁呀?问完了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
“时间紧迫,我们没时间多说什么,陆老爷为我们争取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她穿上男装,装作是府里倒夜香的小厮,趁着天亮前混出了门去。我们从珠江上船,到了上海码头,又从上海坐火车到武汉,辗转两个月,总算赶在招生截止前一天报了名。”
“来参加考试的人真多呀,最小的考生才十四五岁,年纪大的拖着三个孩子,还有些缠着小脚。好些人跟我们一样,是离家私逃的。个个都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四小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跟她一样的女青年,大家很快就打成一片……”
“即使在这么多女青年里,四小姐也是最出挑的,五六千个人来考试,学校就收一百个女学生,考试一发榜,她考了前十名,体能方面的分数尤其高。我就比她笨的多了,不过男学生招的多,我也勉强考进去了,从此跟四小姐一块做了同学。”
“四小姐考上军校,轰动了江城,陆老太爷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气急败坏地写信来,骂四小姐没有廉耻、败坏门风,让他从此见不得人。四小姐接了信,就回了一句话: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就是要革你们这种人的命!”
“老太爷收到信,听说气的大病一场,三天后就咽了气,没等四小姐去革他的命,他自己就撑不下去了,倒便宜了他。他一死,陆老爷上头没了人压制,立刻跟小姐恢复了联系……”
1927年2月12日,黄埔军校女子队开学。
那是陆婉珍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
早起,整理内务,出操。然后是早饭,上午学军事理论,下午实战演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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