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并未在寿阳城久留,休整过后,再度踏上征程。沿颖水溯流而上,寿阳城西北五百余里,就是宇文氏守将驻扎的重镇南顿城。
蜿蜒曲折的颖水,宛如一条银色的绸带,在苍茫旷野间穿行。河岸两侧的蓁蓁树丛依旧翠绿,绵延不绝的芦苇正渐渐泛黄,将士们在水畔取水饮马,清明日光透过稀疏枝叶洒在粼粼水面上,闪动着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璀璨星芒坠落在流水之中。
桓不识触景生情,高踞于马上,扬鞭北指,对成之染道:“颖水一带,原本在我朝豫州治下,物阜民丰。可近世百年衰乱,寿阳城以北,每每被胡虏侵占。战乱如此,这方水土竟也荒废了。”
成之染循迹望去,荒野间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城池,如同被岁月遗忘的老者,孤独地屹立在风中。大军行进到城下,望见城墙斑驳,城门半掩,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繁华与今日荒凉。
离开寿阳城越远,这样的景象便越多。旧日城池因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避难于险阻之地的坞壁。荒野上人迹罕至,野草疯长,将曾经的喧嚣与辉煌尽数掩埋于黄土之下。
大军如巨龙迤逦前行,于萧瑟秋风中抵达两国边境。四野空寂,满目苍茫之间陡然弥漫起紧张而凝重的气息。
伪周徐州刺史宇文弘驻防南顿城。自打成之染大军入境,城池之外绵延数十里,游骑如白鹄般穿梭,时而隐没于密林深处,时而跃上丘陵之巅,毫不掩饰地窥探着大军动向,犹如狼群环伺,伺机而动。胡骑铁蹄声,在寂静旷野中显得格外刺耳。
桓不识镇守后军,见势不妙,赶忙拍马到军首,对成之染道:“敌兵窥伺,末将请诸军结阵待敌,以备不测。”
骑兵参军高寂之亦道:“卑职愿率甲骑驱散敌兵。”
成之染高踞马上,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倏忽想起数年前北伐独孤氏之时,兵锋直指箕尾山,山南诸郡县望风披靡,如入无人之境。越过箕尾山,攻取临朐城,却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平昌孟氏三郎君孟元赋,便是在争夺弃辅水之时陷阵身亡。
成肃以为西路攻伐最艰难,正是因为这一路诸多城邑有宇文氏重兵把守。
一味强攻,恐怕不易。
成之染摇了摇头:“不必,按兵不动。”
高寂之不语,桓不识忍不住道:“那敌骑如此嚣张,节下如何能忍耐!”
成之染侧首看他,似是一笑,旋即指着身后数千人马道,“我与将军合兵,还不到万人。只这些人马,恐怕不能令敌军守将心服。”
对攻拔南顿而言,确实不算多,桓不识已经做好了苦战的准备。他心下讶异,道:“节下何出此言啊!”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成之染径自命令道,“让诸军莫要慌张,敌军情形已在我掌控之中。放宽心,只管像往常那般行进便可。”
她唤高寂之:“高参军率领甲骑殿后,与大军相隔数里,砍些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之象。”
高寂之领命而去。铠甲刀剑映射着日下寒光,混杂着低沉有力的号令和大军行进的脚步声,偶尔传来的马鸣在空旷原野上回荡,如同战鼓擂响,浩浩荡荡地向着南顿城进发。
随着大军逼近,前方斥候来报,道:“南顿四面城门大开,城中并无多少守军,刺史正坐在城楼上诵诗。”
诸将佐闻言,止不住眉头紧锁,心中生疑。那胡人刺史诡计多端,此番举动定有蹊跷。
成之染颔首不语,依旧闲庭信步般策马向前。
元破寒策马赶上,道:“南顿有诈,请节下命诸军止步,我带些人马再到城下打探一番。”
“宇文氏那位刺史,这是在给我唱空城计呢。”成之染不以为意,丝毫不听劝,众人都有些迟疑。
宗寄罗谨慎道:“虽然如此,我军还是小心为上。故弄玄虚的,谁知他背后安了什么心思?”
“我倒是怕他不来故弄玄虚,”成之染一手按住刀柄,明亮的目光有几分悠游,“做这些把戏,还不是他心虚了?若要我攻城,那才是麻烦。”
宗寄罗心里打鼓,以目光向徐崇朝求助。
徐崇朝摇头,道:“她心意已决,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你且看着罢,你家府主算无遗策,区区南顿,不在话下。”
成之染闻言一笑,□□白马打了个响鼻,似是赞赏。
大军行进到南顿城,在一箭之地堪堪止步。诸将佐远远望去,只见城楼上一人绯袍在身,头戴高冠,捧卷诵诗,神情自若,仿佛对业已到来的大军毫无惧色。他身旁数名随从侍立,垂首低眸,满怀恭谨。除了这主仆数人,城头再不见旁人踪影,只余下敌军大旗在烈日之下迎风鼓荡。
城门大开,不见敌兵,城内不时有三五百姓走过,目不斜视的模样,与城外景象顿生割裂之感。
桓不识凝视良久,越发惊疑不定。那绯袍高官若是刺史宇文弘,怎会如此冒险大开城门?
他低声对成之染道:“只怕城中有伏兵,许是设下陷阱,等着节下往里跳。”
成之染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轻轻比了个嘘声:“你听——”
城头之上,天幕之间,那绯袍中年摇头晃脑,苍迈的声音断续随风,飘送到桓不识耳中。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1)……”
桓不识辨别词句,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平日不爱读书,这些文邹邹的东西,他向来不怎么懂得。
正纠结之际,身旁响起岑汝生的声音:“是前朝文士的诗。”
岑汝生亦旋即摇头:“他一个胡人,怎好有脸面说这些……”
成之染若有所思,随着断断续续的音辞,喃喃道:“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时事一朝异,孤绩谁复论。(2)”
宗寄罗问道:“这诗中有何奥义?”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成之染嗤笑一声,抬眸直视着城头那人,道,“他并非无军可守,故作此态,只是彼此试探罢了。”
桓不识沉声道:“可如今大开城门,必有埋伏。我军进城,岂不是中了他的计?节下身担大任,不能有丝毫闪失,不如暂且回避,徐徐图之。”
“桓将军!”成之染收回目光,眸中仿佛覆盖了一层微霜,“若我军退缩,在胡人面前露了怯,只怕敌兵顷刻间便会倾巢而出,乘势追击。”
桓不识有些焦躁:“进也不得,退也不得,那该如何?”
“倘若他意图与我军死战到底,此刻应当坚壁清野,闭门不出。如今这做派,定然是首鼠两端,投机妄动。”成之染冷笑一声,策马徐徐向前,众人都愣住,登时变了脸色。
她已走到了城头射程之内。
“节下!”桓不识低呼,却不敢声张,眼见成之染施施然站定,朝城头那人高喊。
“刺史宇文公何在?”
那绯袍中年闻言,放下了手中书册,缓缓走到城墙边,朝这边望了一眼,反问道:“来者何人?”
“魏将,成之染。”
那人打量她一番,道:“年轻人,你家太尉在哪儿?”
成之染拽了拽缰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便是宇文弘在此,也不配如此对我说话。我军远道而来,既不见奉印出城投降,也不见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如此空城相待,是何道理!”
那人神色变了变,脸上却并无愠怒之色,在城头伫立良久,才答道:“我乃南顿太守褚项之,闻将军挥师北上,兵临城下,殊为震恐。南顿何罪,竟劳王师远出,兵锋相迫?”
“让你家刺史出来答话!”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风卷大旗,扑动他脸上日影斑驳。
褚项之站在城头,忽而望见城南荒林间鸟雀扰动,隐约可见几处不易察觉的烟尘,登时心下一沉,不知这究竟是伏兵待命,还是大军到来。
成之染目光如炬,盯得他心里发慌。他勉强赔笑道:“宇文刺史如今抱恙,虽有意拜见阁下,实在是力不从心。阁下倘若不弃,不如到城中一聚,下官定当好生款待。”
“褚项之,你好大的胆!”成之染喝道,“我奉天子之命为太尉前锋开道,到你南顿城下,竟如此轻慢,哪里有奉迎王师的诚意?你若是一味敷衍,拖延到太尉亲临,他怕是要责备我督军不利了!”
“下官并无此意!”褚项之纠结不已,连连解释道,“将军北上,吊民伐罪,正在今日。下官为汉官守,心中自然感悦不已。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成之染打断了他,道,“你胆敢故弄玄虚,戏弄王师,如今这般狐疑,难不成是等着城外伏兵到来,要内外夹击,置我于死地吗?”
成之染本是一诈,不料褚项之登时大惊失色,冷汗沿着额头流下,旋即被凉风吹散。城下的年轻将领仰首而望,目光却似有千钧之重,他全然没有居高临下的威风,仿佛被对方决然果毅的杀机拉下城头。
“将军误会小臣了!”城头突然钻出个肥硕绯袍,挤在褚项之身旁高呼道,“小臣对王师绝无不敬之意!快来人,还不快出城迎接贵客!”
不及成之染细看,那身影旋即退下,不多时出现在城门中。
日色苍茫,南顿城门犹如巨兽之口,释放出一股压抑已久的沉闷气息。那绯袍官员脚下踉跄,与众多神色慌张的随从一道,如同被洪流裹挟的浮萍,浩浩荡荡地涌出城外。
成之染略略扫过,其中既有低眉顺眼的新贵面如土色,又有须发皆白的旧吏步履蹒跚,两旁众多士卒和仆役,或肩扛旗帜,或手捧印绶,显得既匆忙又慌乱。旗帜低垂,鼓乐无声,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抽泣声,打破城门外异常沉闷的氛围。
为首的绯袍官员穿的体面,官服在凉风中轻轻摇曳,却再也无法衬托出往日的威风,那形制分明与江南相仿,如今反而更像是丧服一般。
他犹犹豫豫地走到成之染马前,到底不敢抬头仰视这将军的神情。众人亦停下脚步,稀稀拉拉地跪倒在地。
成之染一动不动,冷声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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