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宫内,药气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沈卿云步履匆匆,一踏入殿中,便见尚医局的几位老御医肃立一侧,人人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内室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一切忙碌都被压抑在无声的秩序之中。
她停在殿门边,望着那重重帘幔后的光影,本就不宁的心神,愈发往下沉去。
“来了。”
与她相熟的赵老先生抬眼见是她,便道:“倒是还算及时,一同来参详医案吧。”
沈卿云心知自己资历尚浅,医术造诣难及在场几位御医深厚,但既得赵老首肯,便缓步上前,凝神屏息,就着明晃的烛火细看起医案来。
那医案墨迹犹新,是另一位老御医方才疾书所记。她初入尚医局不过月余,平日自然无缘得见圣体脉案。
此刻匆匆览下,却越看越是心惊,其中几处症候与脉象描述,竟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沈卿云心绪翻涌,疑云丛生,沉吟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抬首向几位御医郑重一礼:“晚辈冒昧,敢请诸位大人,可否容我一观先前的完整医案?”
见她神情异样,赵老先生与几名御医对视片刻,慎重地交换了个眼神。
依着沈太师而今的声望,终是放下了戒备,应道:“也好,毕竟是年轻人,眼界开阔,你既开口,想必是有其他思路。”
兹事体大,完整的医案由金令缇骑亲自护送而来。沈卿云在灯下细细翻阅了两个时辰,强作镇定的神情下是惊涛骇浪。
两个时辰,足够她理清这熟悉感的来源。
她自幼随舅舅尹清行习医,深得其药理真传。
舅舅曾将自己经手的疑难杂症整理成一部医案杂谈,而其中令她刻骨铭心的,正是记载母亲病情的那一卷。
此刻眼前天子的脉象变化,竟与母亲当年的症状如出一辙。
母亲的死,绝非因生女而元气大伤,也是中毒。
这不是误诊,而是有意隐瞒。以舅舅尹清行的医术,不可能诊不出如此明显的毒性。
那么父亲是否知情?这毒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令当今圣上都对此讳莫如深?
沈卿云指尖发冷,正要深想,一道平和的嗓音忽地响起。
“沈医丞。”
她蓦然回神,只见御前大监魏宣不知何时已静立于侧,手持拂尘,面容沉静如水。
他目光在她面前摊开的医案上落下,复又抬起:“圣上召请。”
内殿之中,药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沈卿云肩头。她垂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眼望向龙榻。
榻上传来一声嘶哑的低吟,景明帝的声音因久病而含糊不清,几乎令她听不真切。
但她到底还是听清了吩咐。
沈卿云猛地抬头,眼神变得惊恐而震撼。不等她开口,那道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金令已被老内监恭敬地捧至面前。
金光灼灼,映亮了她苍白的脸庞。
她跪在原地,避无可避。就在这一瞬,她终于看清了龙榻上那张面容。
分明是与父亲相仿的年纪,却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宛如一截枯木。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残存着帝王最后的威仪。
“……去吧。”
帝王吐出这声含糊的吩咐后,便阖上双眼,不再看她。
那道金令就躺在锦垫上,流光闪烁,似是一道无法抵抗的诱惑。
沈卿云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僵硬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手,将其紧紧握住。
入手竟是意外的轻。
这承载着帝国至高权柄的符令,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掌心。
一炷香后,她自内殿缓步而出。等候在外的几位老御医立即围拢上前,却见她面色凝重如霜。
“经查证,有人蓄意谋害龙体,暗中下毒!”
沈卿云高举起手中金令,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扬声道:“奉陛下口谕,即刻起关闭所有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皇城!”
话音未落,殿外已响起缇骑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铁甲相击之声由远及近。
东边稀薄的天光里,沉重的宫门正一扇接一扇轰然闭合,铜锁相扣之声在寂静的皇城中格外刺耳。
这场帝国核心的风暴来得猝不及防。任谁也想不到,龙榻上那位看似垂危的帝王,竟在最后关头作出如此决断。
命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医官手持金令,会同御前缇骑,将贵妃所居的永宁殿围得铁桶一般。
“你胡说八道什么!”
面对逼问,雍容的贵妃变了脸色,厉声呵斥:“本宫怎会谋害陛下?你这是污蔑!”
“人证物证俱在。”
沈卿云瞥了一眼,旁侧的宫人立即捧上一叠誊抄的经文。
待看清那经文的刹那,崔贵妃浑身剧震,面色倏地惨白。
“墨中掺的是引子,这些年借为圣上祈福之名,送进迎仙宫,激得圣上体内毒发。”
沈卿云凝视着那些经文,眸光冷厉:“当年,你们也是用同样的手段,害了我母亲。”
直到此刻,崔贵妃才真真切切地端详起她的面容。
心头先是涌起一阵荒谬,随即化作癫狂的大笑:“原来如此……哈哈哈,难怪那人宁死也不肯低头!”
她笑声戛然而止,死死盯住沈卿云的脸:“尹清行……竟然是个女子!我们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
沈卿云面不改色,只吩咐缇骑将状若癫狂的贵妃押进天牢。
崔家而今将全副心神放在前朝争斗上,满以为沈太师不过是陛下用来制衡他们的棋子。却不知龙椅上那位缠绵病榻多年的帝王,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年来,朝政几乎由崔相一手把控,贸然动崔家无异于动摇国本。景明帝明面上给予崔贵妃无上荣宠,连宫中缇骑也大半交由崔家执掌,但最精锐的那一支,始终牢牢握在帝王手中。
沈卿云率人破开永宁殿深处那扇紧闭的殿门。
这是处极尽精巧的宫室,陈设无一不精,布局处处见巧。
案牍之后,书卷散落满地。那位金尊玉贵的年轻皇子正伏在案前,执笔书写着什么。
待沈卿云走近,才看清纸上的痕迹。
那竟是一篇篇毫无意义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在嘲笑着所有人。
听见动静,皇子惊恐地丢开笔,发出一声尖叫,竟四肢着地爬进案底,蜷缩着瑟瑟发抖。
沈卿云俯身看向案底,只见那少年蜷作一团,抖如糠筛,嘴里反复呢喃:“背不出来……真的背不出来……别打我……别打我……”
她先是怔住,随即便是莫大的荒谬。
难怪自她入京以来,只闻崔家势大,却从未见过这位三皇子露面。
原来这位传闻中最得圣心的皇子,已然在经年累月的逼迫下,精神失常了。
沈卿云望着那涣散的瞳孔,那里面只剩下惊惧与惶恐。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经史子集,此刻看来竟像是一座囚牢,将人生生逼成了这副模样。
这皇位还有什么可争?一个神志尽失的人,如何承继大统?
她茫然地后退两步,心绪纷乱如麻,直到缇骑上前低声禀报:“大殿下来了。”
沈卿云敛起心绪,缇骑齐整地退出殿内,让出来人的身影。
景昭先是朝她微微颔首,而后与她一同俯身,看向案几底下蜷缩的少年。
谁知那少年一见是他,竟如遇天敌般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慌乱中抓起案上的书册就朝他砸来。
景昭侧身避开飞来的书卷,脸上不见怒意,也无怜悯。
沈卿云说不清那是什么神情,倒像是某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父皇做的。”
景昭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语气平静得像在诉说一件寻常旧事:“他让崔贵妃生下了这个儿子,又活活逼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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