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诏狱关押的犯人多为重犯,不过此“重”是有区别于大理寺狱的“重”,因此在诏狱中又会根据层级案情大小去分配牢房——像沈清清这样杀人害命又身份特殊的,自然被安排在四面封闭的独立牢房。

牢狱之地,诸多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更何况管理诏狱的伏龙使非良善之辈,雷霆手腕闻名长安,故而一入狱中便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痛呼嚎叫,腥臭难闻的气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缚得透不过气。

“温姑娘,这边请。”

谢子神色如常地在前带路,路过的牢房基本都是被砖块砌成如墙般的密室,唯留有一方两个巴掌大的“出口”。

如影随形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湿膏,无数只眼睛透过那“出口”紧盯着穿过长廊的他们,像是在看谢子,又像在打量蒙面不语的温窈。

“诏狱的囚犯大多不是善类,”谢子道,“所以诏狱的牢房一面是铁栅一面是石墙,方便监管。”

温窈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

在甩脱不掉的窥探中,谢子领着她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暗角停了下来。

按照规定,除了和案件有关的人可以入诏狱内,其余人只能在外等候,因此眼下只有温窈一人,琉锦和琉银虽随她一起出府,却都候在外头。

谢子当着温窈的面拂开毫无痕迹的墙面,按下开关,墙面有所感应地震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

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人正缩在密室中一角,里头点了两支蜡烛,不至于让他彻底失去对光亮和时间的感知。他似是料到有人来了,随意瞟了站在机关外的两人一眼。

这间牢房十分特殊,除有外部最基础的保护机关外,墙面打开后仍有一层铁栅,而在这层铁栅内,又有一道铁栅门隔出两道区域,一面关着囚犯,另一面应是留给伏龙使审讯而用,防止被关在里面的囚犯情绪失控趁机攻击来者。

沈清清脸上还有残留的妆粉,她的发髻凌乱得不成样子,身下压着枯败的稻草,蜷缩在那里像只可怜的狸奴。

温窈眸光扫过他干净的发丝,没有说话。

沈清清亦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起身,就着这个姿势仰视着两人,仿佛在打量酝酿什么。

谢子开口道:“你要的人给你带来了,现在你可以交代了?”

沈清清动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在故意考验来者的耐心,可惜温窈和谢子都是耐心十足的人。良久,沈清清扯唇笑一下,道:“温窈。”

温窈没有应声,视线却没从女人身上移开——或许称他为女人并不合适,沈清清只是看着像个女人,从身体结构上来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她和沈清清相识在山家,那时的山家家主山致远正是温窈的祖母,山致远为人仗义行事正直,在青山广结善缘,且尤为喜欢小孩,因此无论是恰巧住在山家毗邻的祝清衡还是从皇宫逃到青山的谢岐,只要不是品行不端的孩子,山家永远欢迎他们。

沈清清亦是那些孩子的其中之一,从温窈第一次见到他起,他便是一副世俗女子模样的打扮,山致远对此不仅没有意见,还叮嘱其他孩子不许嘲笑他。

但多数的孩子都只是被随着家人偶尔到山家一次,真正长居山家的只有温窈、沈清清、谢岐以及温窈舅舅的儿子山罗安。

沈清清是被山致远捡回山家的,据说山致远是在沧渚城谈事的时候在拐巷的笸篓里偶然发现了已然只剩一口气的沈清清,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山致远于心不忍,所以将他带回了青山。

起初沈清清身体很弱,山致远花了不少时间为他调养身体,才让他像健康孩子一样长大,许是因为他癖好特殊又是南苗人,沈清清性子很孤僻,只对山家人有几分好脸色。

后来山家隐世,沈清清便到了长安拜入长孙氏名下,彼时温窈已回了长安,两人偶尔相见也会一起用膳闲聊,直到变故突生——长孙氏满门被灭,不久后隐世的山家被传出仇家追杀,彻底销声匿迹。

自那之后,温窈只见过他一次,从此沈清清就像人间蒸发,再也没有消息。

只是温窈没想到他们再次相见,竟会是在如此场景。

温窈沉默的时候,沈清清同样沉默地看着她。

温窈看起来和七年前没有区别,她不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常年只着白裙素衣;明明长了一张姣好漂亮的脸蛋,却总没什么表情,像尊玉雕的观音。

高高在上、事不关己。

沈清清突然笑了一下,道:“劳烦指挥使给我们兄妹一点时间,叙叙旧。”

谢子顿了顿,以诏狱的手段来说沈清清的要求根本是天方夜谭,可他只是回头看了温窈一眼,问:“温姑娘,您……?”

“半刻钟。”温窈淡淡道,她戴了遮掩容貌的面纱,是为了以防被诏狱的囚犯认出身份,而那双裸露出的柳叶眼依旧淡漠如水,似乎没有什么能掀起她眼中的波澜。

沈清清无所谓道:“半刻钟便半刻钟罢。”

谢子点了点头,用钥匙将外层的铁栅打开,待温窈进去后又锁上了外面铁栅,道:“我会将机关墙关上,外面听不见你们谈话,只有半刻钟。”

厚重的墙面合上,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温窈站在铁栅不远处,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

温窈和沈清清究竟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就连手眼通天的伏龙使这次也犯了难——没办法,沈清清这个人太难折腾了,无论是连番逼问还是上刑勒令,对沈清清都如同喝凉水般,毫无用处。

若非如此,他提出要见温窈,伏龙使自是半分不可能应的,可约莫是谢岐与沈清清相识的原因,伏龙使将沈清清的原话上报后他竟当真允了,且亲自去办。

温窈从诏狱出来后,沈清清在短短半刻钟犹如变了一个人,只要伏龙使问,他便事无巨细、半分谎话也无地交代地一清二楚。

他费那么大力气、拐弯抹角地去杀周天辰和薄岑的原因远没有伏龙使想的那么复杂,可交代的内容却与他们料想的大相径庭。

当年沈清清离开长安后去了很多地方,一是不相信朝廷对长孙氏灭门之案的判决,所以一直在找罪魁祸首,二便是在探寻山家消失不见的踪迹。

“周天辰是沧渚城周家的独苗,周家把他看得像命根子,巴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来给他——你们猜,这样的家族培养出来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沈清清纤细的手腕上戴着沉重的枷锁,他跪在擦不尽血污的泥地上,漫不经心道,“也不过是个伪善可笑的废物,一到长安摇身一变就成仁善为民的好官了……我看不惯他。”

沈清清缓缓道:“可人的确不是我杀的,刀是俞永拿的,周天辰身上的伤也是俞永捅的,我嘛,最多起了一个中间调和的作用。”

谢子语调上扬,“调和?”

“周天辰去长安外访友,正巧那日我遭到仇家追杀,正好拿他作挡箭牌,”沈清清说,“他对我见色起意,但我对他厌恶至极,反而对俞永温柔平和……呵,那他们两人的争执,虽与我有关,可也不完全怪我啊。”

倘若周天辰和俞永在沈清清出现前没有一点龃龉,想必也不会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两相滋生出反感。

就算沈清清坦白说自己就是故意离间,可他既没有教唆俞永杀人,也没有真的自己去杀了周天辰——到底与他何干呢?

“俞永自尽的药,是你给的。”谢子说。

“是我,”沈清清没有否认,“他杀了人太害怕了,很快就后悔了,来找我。周天辰是朝廷命官,又是周家独子,俞永被抓到了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我心软给了他无色散,好让他解脱。”

谢子:“长孙氏的印章你如何解释?”

“周天辰都死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要利用起来,”沈清清说着,抬起眼对谢子露出一个妩媚的笑,他伪装女人确实是一把好手,如若不是会看骨架的人看到他,绝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男人,“我是局外人,长孙氏灭门之时我不在长孙家,后来谢任生草草结案,我单枪匹马哪能盗得案子的卷宗,追查这么多年也没有结果,不如趁机把事情闹大,借你们的手来查,岂不美哉?”

谢子沉默一瞬,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谢任生便是先帝宣怀帝,谢岐的生身父亲,沈清清身负命案小命难保,竟还敢当着众人的面直呼先帝名姓,倒让谢子有几分怀疑他到底还想不想活。

伫在一边的谢丑斜了地上的人一眼,伏龙使虽百无禁忌,可面子还是要做的,于是道:“竖子尔敢直呼先帝姓名。”

沈清清冷嗤一声。

“那薄岑呢,”谢子接着问,“他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要指使李二狗用无色散毒死他?”

“谁指使了,指挥使大人可不要凭口胡说,”沈清清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李二狗,至于他怎么拿到的无色散,与我无关。”

“半年前你在淮南,正巧就寄住在詹家。”谢子垂目看着他,“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薄岑一个纨绔,不值得我大费周章,”沈清清半垂着眼,忽地笑了笑,“哦,我想起来了,两个月前我路过顺平坊撞到了他,他调戏我,感觉有点恶心。”

谢子眉头动了一下,“所以你找到同样和他有仇的李二狗,借李二狗的手杀了他?”

沈清清静了静,说:“没有,就是我说的那样,无色散在南苗并不是什么稀有东西,可能我给了谁,落到了李二狗手里。”

“那薄岑手中的山家机关图从何而来?”

“自然与我无关,”沈清清扬了下眉尾,似是觉得伏龙使有些可笑,“我当年虽住在山家,可山家机关只传给山家女,我一个外人,怎么可能拿出山家机关图,指挥使不觉得奇怪么?”

……

长安郊外。

此番是伏龙使请她办事,因此她离开自是理应由伏龙使护送。但她不回祝府,只要来了马车,有琉锦驾车带她走。

祝清衡似是放心不下,温窈和伏龙使走后不久他便收拾了衣装,诏狱他去不得,至少去得温窈回府的路上。

而琉锦按照温窈的吩咐绕开了从诏狱回祝府的必经之路,抄小道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长安外。

山辛夷就葬在此处。

这座小山荒无人烟,常人不会来此。辛夷花开在早春,如今已要入冬,花叶全落了,唯有枯秃秃的树干留在那,冷风一吹倒显格外寂寥。

辛夷花不好种,家养尚难养活,却在这荒山野岭长了几株。山辛夷的棺木便埋在土下,温窈立了碑,却是无名碑,只有一颗辛夷花树上挂着一只红色的木牌,隐约可见辛夷二字。

从温窈将她带离温家起,只有山辛夷下葬那日温窈来过,自后臧翡便以她离经叛道为由,将她囿于青云院,不允她再踏出院门半步。

“姑娘,”琉锦见她望着石碑不语,轻声开解道,“山娘子这么做,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自由了,不是您的错。”

温窈怔了怔,屈身蹲在碑前。她安排了人每日清扫,石碑上很干净不见积灰,在指腹下一片冰凉,“她明明刚烈自强,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告诉我真相,偏偏选择了最决绝的一种——她恨我榆木,怨我痴傻,连这么虚伪可笑的局都看不出。”

她嫁进祝府三年,整整三年。

一开始她只是怨恨,为什么她非要出嫁,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做附庸,于是又心生怨怼,气山辛夷为她造了一个美梦,然后亲手打碎把她推进谷底。

她恨温长风、恨山辛夷,却体贴地剔除开祝家——婚约是温长风与祝正和定下的,是温长风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执意要与祝家结为姻亲,仅仅是为了温长风自身的利益。

而祝家当时并非高官利禄,祝正和未必扳得过温长风,但温窈还是去找了祝清衡,希望他能明白她的处境,主动退婚。

“我知道你心有抱负,不愿居于人下,”祝清衡说,“可世道如此,非你我二人可更改。我们相识总角,做不成夫妻至少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与其你与我费劲力气退婚又被温丞相嫁予旁人,不如与我假成婚,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而我也到适婚年纪,必然要娶妻,索性你我合作,能省去不少麻烦。”

祝清衡口中的“做什么都不会阻拦”,是温窈可望而不可求的自由。

从青山回到长安的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温窈总不断地后悔,后悔为什么她会相信温长风身为一朝丞相会善用人才,不会在意男女身世,而莽撞地在十三年前长孙氏灭门案之时写下其中机关破解要义,然后落到了温长风手里。

她本还在犹豫,写下的东西却莫名到了温长风处理公务的书案上。

也是那一日让温窈意识到温长风向来温文尔雅的面容下究竟是怎样扭曲可笑的人——他将温窈送去祝正和操办的私学读书,每每却只夸赞门门逊色于她的堂哥温鹤徵,温窈以为,作为温长风的女儿,是她做得还不够。

她初回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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