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之中。

纳兰一家共进晚膳,惠儿同在。

明珠吩咐了侍女给儿子盛了一碗白玉芙蓉汤之后,就将佣人们统统屏退,关切道:“容若,今日你都经历了什么,好好跟阿玛道来。”

“儿阻止了皇上做了一半的三件错事:其一,将西洋画等同于我朝字画,下令题字;其二,本末倒置,为了与儿较劲而误入他人所设之局;其三,自作主张,要太皇太后将朴尔普之女瓜尔佳·云辞,指婚给儿。”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惠儿一惊,差点把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

明珠一眼看出:惠儿对容若的痴情,消而未消。

但他也不说破,只清了清嗓子道:“容若,既然你用的是‘阻止’一词,是不是表示这三件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字画之事,皇上已经不再强儿所难;设局之事,儿想皇上迟早会看透,会对当事人罚而不惩;指婚之事,儿已拒绝,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但儿猜皇上不会促成一桩勉为其难的姻缘。”

惠儿才刚刚定下心来,就听见明珠道:“容若,皇帝个人的自尊心、八旗亲贵的傲气心、以及朝中权宦的势力心,你想过吗?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应对?”

“儿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了,也想透了。”

容若饮了一口汤,瞧着碗里的半素食材汤料。

这么说来,向往至简与纯粹的生活的自己,确实是适合多吃素。这副时好时坏、不可对人多言的身子骨也一样,要靠半素的饮食养着。

“儿明白,作为皇上身边的陪臣,可以参政但不能干政。所以——”

“皇上的自尊心不可伤,否则影响了他一击擒拿鳌拜的势气,就是儿之过;八旗亲贵讲究部族荣耀、惦记祖上功勋,虽顽固不化却不可轻易动摇,儿不可因为婚配之事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只能主动坦诚时机未熟、难担成家之任。”

“朝臣与宦官相勾结,互通内外,一旦伤及国本就难以再挽狂揽。所以儿认为:为了整顿吏治,必须有所牺牲;为了革故鼎新,必须有所流血。只要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益于大清江山,儿就愿意站在皇上身边、为皇上所用。”

这算不算是回答了阿玛的问题呢?

容若看着明珠,等待明珠的反应。

明珠指着容若道:“你这些话,阿玛、额娘、表妹听过就好,到此为止。”

见容若点头,明珠夫人道:“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

是夜。

明珠回房以后,见夫人正在妆镜面前卸钗梳发,就过去她身后相伴。

许久。

明珠担虑道:“夫人,容若太过知人知己,可怎么好啊?”

觉罗氏道:“在内,我这个做额娘的,自然会处处疼惜他;在外,你们父子同朝为官,理应相互照应才是。”

她一边为明珠宽衣,一边道:

“老爷,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是要站在大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的人。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的夫君明珠,是个要成大事之人,作为他的妻子,我不可有妇人之仁,必须凡事为他做好打点、让他无后顾之忧。”

“生下容若之后,见容若日益成长,才华满载,我更加清楚了自己的责任,那就是做一个好妻子、好额娘。所以老爷,容若是你我的好儿子,当你我改变不了他的性情之时,就唯有选择好好地保护他。”

“保护他吗?”明珠重复了一遍。

“是。”觉罗氏清晰道,“府上常有宾客往来,人心黑白人情冷暖,不可琢磨;朝廷党同伐异,明争暗斗追名逐利,步步皆棋。而君侧,则是比家中和朝廷都要险恶上千万倍的地方,容若的安危,除了他自己鉴机识辨以外,就唯有靠老爷你来顾着啊!”

“夫人所言极是。”明珠连连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另一边。

纳兰惠儿所住的南侧厢房之中,灯火通明。

她心想:

难怪在昨晚,表兄笃定为我写词,原来表兄早就知道西洋画不适合题字。

但是,皇上为什么要跟表兄过不去呢?明明表兄没想过要赢过天子什么。

惠儿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叶。

她看向容若的房间所在的位置,想象着容若此时的模样:

表兄定是拥被坐在双人榻的其中一侧,听雪赏雪,词境丛生,一人独占静谧与美好。

榻上的矮型小方桌上,摆放着他常看的书。书旁有一瓶淡雅的兰花,高洁中透着灵性;瓶边放置着一个小香包,那是她送给他的心意之物。

他微微而笑,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他凝神细嗅,感受着香包的相知亦相痴。

她对着思无涯的情海深处,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然后,那一声轻柔就伴风随雪纷飞而去,没有了影踪。

*

次日。

禹之鼎刚刚踏出如意馆,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禹画师——”

他左右一顾,在一棵常青却压满了积雪的大树下面看见了官云辞。

禹之鼎快步上前,“云辞格格,你怎么还来这里?就不怕回府后遭受了你阿玛的责骂?”

“我来谢你。”官云辞笑道,“我有两幅你画的肖像画了,这就叫做好事成双。”

禹之鼎却是老实:“第二幅半身像,背景和蝴蝶,是纳兰公子添的。”

“我看背景和蝴蝶做什么?”云辞认真道,“我不爱词情词境,倒是爱西洋的乐谱曲谱。所以我只看你画的部分。”

禹之鼎看向云辞的卷发,“你今日的礼帽上面的镂空织物是什么?我怎么从未在当朝见过?”

云辞把帽子拿来下来,高兴道:“怕是整个大清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从比利时带来此物的帝师南怀仁,另一个就是从他手中得到此物的我。南大人说,这叫做蕾丝,西洋女子用着来装饰头发或是绑成蝴蝶结来衬托长裙。”

“真好看。”

禹之鼎单手举起帽子,看绯红色的镂空织物在风雪中飘扬。

这些栩栩如生的花片,是一枚枚缝好之后,再串联起来的,变成了一条花带之后,扎在帽子上,留出长长的“绦带”来顺着长发垂垂而下,好是生动,为大清皇家女子和官家女子们的步摇和流苏坠所不能比。

“南大人说,比利时最厉害的,一是酒,二是建筑,这第三就是制造业了。所以我才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大清第一个戴蕾丝帽子的人。”

“话说回来,云辞你这般不同于别的女子,能跟其她八旗的格格们走到一块去吗?”

“我为什么要跟她们处的来?”云辞反问,“我有自己的所爱和所长,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追求,还有禹画师你。就不必与她们一同谈论闺阁之事和嫁娶之事。”

禹之鼎心跳怦然:“还有……我吗?”

“没错。”云辞信心满满,“我阿玛现在是看不上你,但日后就不一定了。我对阿玛说:禹之鼎是大清第一画师!就算成不了大清第一画师,那他也一定是当今天子手下的第一画师!”

禹之鼎紧张问:“你阿玛听完是什么反应?”

云辞模仿着父亲的口吻道:

“阿玛发出一声冷笑,道:‘若是如此,那可真是我瓜尔佳氏一族的福气!大清第一词人和大清第一画师,纳兰容若和禹之鼎都成了我朴尔普的女婿的后备之选。’ ”

禹之鼎分不清了:“你阿玛是夸我,还是损我?”

云辞用肯定的口吻鼓励道:“把你跟纳兰公子放在一块儿,当然是夸你啊!”

当下,像是官云辞为了禹之鼎的面子才有意这么说,毕竟这个时候的禹之鼎,还只是一个头角未露的年轻人。

然而在许多年后,禹之鼎当真是成了“以精写人物著称,尤擅画肖像,誉满天下”的大清第一画师。

而朴尔普的那句真真切切的赌气训女之言:“能挑第一才子、第一画师当女婿,足以光耀瓜尔佳氏一族的门面。”

也一前一后,成为了嵌入历史长河之中的事实。

*

夜晚。

寝殿之中。

顾问行正要给皇帝放下帐幔,就听见了当头一喝:“顾总管,你给朕跪下!”

“万岁爷息怒。”顾问行听命一跪,“夜晚动气,只怕难以安寝。”

“说——”玄烨在床上坐的笔直,“使得朕给纳兰下题字的命令、误叫朕乱点了纳兰和官氏的鸳鸯、让朕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面对纳兰,可都是你跟朴尔普串通一气所为?”

“奴才不敢。”顾问行立即否认,“万岁爷有自己的想法,主意全是自个拿的,奴才一字没有提过。”

“亏得朕信任于你,你这已经叫做欺君了你知道吗?”

“万岁爷要是认为奴才有错,那就罚吧!”顾问行处变不惊道,“只是不要把动作搞的过大,连着一等公朴尔普也一并领罪。否则惊扰了慈宁宫里的老祖宗事小,弄得八旗亲贵们对圣意有所揣测事大。”

“好啊,你这是自己认错认罪了是吧?”

“是。”

认罢,顾问行低下了头,等候处置。

玄烨本就睡意全无,如今确认自己身边的、形影不离地伺候自己的大太监也不可信时,心中不由得火冒三丈,却也只能压着。

只见他把被子一踢,连靴子也不穿,就走下床去,背着手站在了无声的烛台之前。

“奴才对万岁爷是忠心的。”顾问行拿了一件棉袍过来给康熙皇帝披上,“并非与朴尔普里应外合,有意瞒万岁爷于瓮中。”

“你俩要是敢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朕定是现在就下令摘了你俩的脑袋!”

玄烨转身,指着眼前的顾总管道:

“朴尔普爱女心切,想为云辞格格事先谋桩好姻缘情有可原,而你,错就错在为他出力的方法不对、方式不妥。”

见皇帝的态度有所缓和,顾问行赶紧提了靴子过来伺候皇帝穿上。

顾问行对皇帝说出了实话:“且不论朴尔普的家事,奴才日日陪伴在君侧,知道万岁爷您有着不输纳兰公子的才华,当真是不想您输给他啊!才出此下策,拿了‘禹之鼎画西洋画’一事来生事端,还请万岁爷恕罪,饶过奴才吧。”

“朕要正大光明地跟纳兰比才学!”

“是,是。奴才糊涂,不该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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