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序坐于案前,阳光透过窗子映出他修长的身影,光影明灭之间,他眉目愈显得清隽冷峻。他少年时的授业恩师顾临甫五十来岁,满面和煦。
两盏热茶氤氲,顾临甫先开了口:“景行,如今朝堂风云骤变,你虽得蒙圣恩身居高位,但权势这东西犹如逆水行舟,沈家人丁稀薄,你免不了有一天会独力难支,还是要早做打算的好。”
沈序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新帝刚登基,年仅十八,虽立志做中兴之主却到底缺乏执掌天下的经验。而先帝宠信内阁学士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崔遇,先帝令其主政多年,党羽遍布朝野,被称为“崔党”。刑部尚书兼侍中赵令直是太后亲信,素与崔遇不和,趁新帝即位之机欲争夺主导权,形成“赵党”。
坐在沈序面前的这位恩师顾临甫为当朝太学司业,向来为赵令直引荐门下,培养亲信,是早就站在赵党一边的人。
至于沈序,是皇族李氏的表亲,祖母为前大长公主,他少年时曾做新帝伴读。如今被授予天章阁待制一职,实为新帝内廷顾问,有草拟诏令之权。
这样的心腹位置,也就成为了赵李两党争抢拉拢的对象。
顾临甫见沈序不接话,于是进一步道:“从前为师也考虑过将女儿嫁给你,不过你们二人无缘只好罢了,如今我那女儿已经嫁了安国公,好在为师还有一侄女,一十六岁,极为聪慧妩媚,与你很是相配。沈顾两家若是能结亲,安国公与你便是连襟,朝中你就又多了一个助力。你借此姻亲稳固根基,作为老师,老夫愿为你掌舵。”
沈序抬起眼睛:“恩师好意,只是近来朝局刚定,圣上未顾及我的婚事,缘由是得知定平侯府上门求娶一事。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圣上也知我已经答应,便不再提及赐婚。如今我若舍定平侯府而择其他,不仅有朝三暮四之嫌,更显对圣上的不尊重。我承蒙圣恩,怎能让圣上失望呢。”
顾临甫听到这回答微微一怔,他此行本以为有十成把握,认为沈序审时度势肯定会很快答应,没想到竟被拒绝了?
顾临甫想了想劝道:“景行,你少年得志是好,能执掌中枢,位极人臣也是运,但运不会一直追随你。你难道这么天真,以为独善其身就能够避祸吗?如今两党争锋,你若不择良相辅,早晚会沦为圣上的弃子。为师扶持你,是希望你守住你父兄的荣光。”
顾临甫的话用不着细嚼,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沈序自知是新帝出手的第一颗棋子,他已经是新帝棋盘上的人,这棋怎么下,要新帝说了算,而这棋怎么下好,是他沈序自己说了算。
沈序望着旧师的脸,目光平静却显得心深似海。
顾临甫也在观察沈序。这个旧门生曾经有强大的家族,数十年来,沈家大树从未被撼动,但为了从前的贤王,也就是如今的新帝,沈家举全族之力助其夺嫡。萃英门事变后,沈家上下四百余人全部覆灭,虽然五年后的今天最终赢家是新帝,沈家的亡魂却永远葬在了长安城外再也回不来了。
沈序的外祖母前大长公主在庆帝面前跪倒,用自己一条命,换得幼孙独留一条命。如今庆帝身死,新帝上位,重新重用沈家,沈家却也只剩下了沈序一个男丁。
顾临甫端视沈序,本以为五年大狱早磨尽了他的意志,没想到今日一见,从前那种悍勇之气反而多了一方圆滑。
原来的少年神情如今被淘洗得荡然无存,他目光如整齐威武的甲胄,泛着寒光,即使笑起来嘴角的纹路都凛凛生威。
作为当朝权臣,他实在是有个做权臣的样子。
越是这样顾临甫越舍不得退,在刀兵连绵的政治战场,如果能拥有沈序这样一把长枪,那赵党无益是如虎添翼。
他眯了眯眼睛,声音多了几分低沉:“你不与我顾家结亲,难道要选崔家那边不成?”
沈序笑了:“恩师可能未听明白,是景行说的仓促了,门生已经与定平侯说定,不日迎娶谢府千金。”
顾临甫自然不信,如果说朝堂中关系盘枝错节,斗争如漆黑的旷野般肃杀,那定平侯府就不过是城外不知名树上睡着的鸟,就算惊醒也只能是个奔逃的角色。
“定平侯?老夫早已听闻他在你出狱当天就上门求娶,本以为是个笑话,没想到你竟真要选那破落户?”
“是,门生已答应定平侯,君子一诺,自然九鼎。”
顾临甫心里顿时明白了沈序的意思,他这是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了。
这让顾临甫觉得滑稽,仅凭一人想要保持中立,无益是螳臂当车,要么融入战队,要么被战队消灭,自古为官都是如此,何曾有过例外?
顾临甫冷笑一声:“景行,朝局乱流,稍有不慎便会覆舟,一根孤木须得依附其他高树,一齐根深叶茂方能长久。不过为师也不强人所难,但你记住,你愿不愿入局,有时由不得你。”
沈序温和一笑,他上前一步,拱手施礼,语气谦恭却坚毅:“恩师慢走。”
顾临甫怒哼了一声,长袖一拂转身跨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来,面色微变:“哥哥,这次你是得罪顾大人了。”
沈序抓了一把糖炒栗子递给妹妹:“我这位恩师,迟早要得罪,如今早把话挑明也不是坏事。”
如今顾崔两派成争锋之势,眼看形同水火,沈序却有自己的路想走。
沈润捧着栗子犹疑道:“哥哥,你此番拒绝不仅是拒绝了顾家姻亲,更是拒绝了赵党这边的助力。而崔遇从来都是与咱们沈家不合的。两方你都不选,你真的想好了吗?”
沈序嗯了一声,退去眸子里的锋芒,温声道:“景明,咱们要忠的君只有圣上一人,要忠的百姓却千千万万。被世家扶持也就等于被世家桎梏,这条路父亲、兄长曾走过,我不想再走。至于婚事,我会依照诺言迎娶谢家姑娘为妻,她并非权臣之后,又长在民间,想来会与你相处得很融洽的。”
沈润抿了抿嘴,点点头。
沈序又道:“景明,你回归世家身份也有一段时间了,近来不少高门世家子弟的帖子约你相看,你怎么看都不看呢?”
沈润听到哥哥问她,沉默了下:“……我还不想。”
沈序笑了:“不想那便不看,若没有心仪的就算一直不婚嫁也是无事的。”
沈润抿了抿唇,她不想欺骗哥哥,可是心事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张家公子出身卑微,母亲是一定不会答应的。若不是自己家曾经落败,自己这个沈家大姑娘也不会被责令带发出家,也就不会有机会在山庙中遇见张生了。
可这一番境遇要怎么能说出口呢,沈润想着,上次张生来找我恰巧被哥哥碰见,也不知怎么就吓破了胆落荒而逃,如今我若是向哥哥坦白,哥哥肯定要找张生来,他若表现得不好,哥哥就不会同意了。
这可如何是好。
沈润叹了一声,看着房檐上的蝴蝶落下又飞起,心道只能再找机会与哥哥说了。
这样想着再看沈序站在光影之中背影如山一般沉稳,她心里又安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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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临甫背着手刚踏入堂中,见女儿顾露若披着一件蜀锦软袍坐在八仙桌前斗蟋蟀。这女儿虽然出嫁,但好在随时都回来走动,倒能像出嫁前一般陪在父母身边,顾临甫觉得很欣慰。
顾露若见到父亲,将蟋蟀盒子交给身边的嬷嬷,眉眼间尽是娇憨笑意:“父亲回来得晚了,女儿特地让人煨了甜汤。”
顾临甫正因沈序的事心上不悦,见到女儿顿感有些疲倦,当年若不是女儿一味反对,沈序早就是他的女婿了,哪还有今日这钉子可碰?
但女儿到底是女儿,顾临甫最疼这个女儿,这个女儿也最像他。
狠辣,善于伪装,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见了女儿,顾临甫神情稍缓,叹了一声,接过茶盏却不饮。顾露若见父亲不说话,知道是等着她先问,于是道:“听母亲说,父亲今日为了堂妹去沈府了?看来还是三叔会养,养出一位堂妹不同反响,竟值得您这顾大人亲自跑一趟。”
“我哪里是为了你堂妹。”顾临甫看了女儿一眼:“你有很多堂妹,每一个都明艳又听话,只有你,虽说会疼人,只可惜还是少了些远见。”
顾露若抿唇一笑,挽住她父亲的手臂:“父亲说的可是沈序?女儿不嫁沈序这事已经过了六年,当时沈家出事父亲还夸我有成算,如今父亲怎么调转话头又忽然气恼起来。”
顾临甫看她笑容盈盈,毫不在意,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中透出来惋惜:“你自小聪慧,深得为父偏爱,本以为你的眼光不会错。沈家当年出事在你意料之中是没错,可是你可曾预料到,如今沈序声名骤显,位极中枢?”
顾露若指尖轻拂自己手上的金珠,目光落在立在一边的铜镜上,凝视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个无数次盘算命运,权衡得失的女子。
六年前的梦境片段依旧挥之不去:沈序冷漠的目光、空荡的府邸、顾家覆灭的惨烈景象。这一切如刀刃般刺入她的意识,却没有激起她的恐惧反而让她更冷静。
如果一个梦能连续做七天,那大概是对她未来的警示。
当时的顾露若缓缓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那只是梦,不是命。
她并非轻信爱情的女子,她代表的是顾氏家族意志,她的人生不能被任何人拖累!
于是仅仅思忖了片刻,心里边已经有了定计:她要择另一条人——选择一个可以完全为她所用的对象,无论是家世、才干还是权势,都要能为她提供更多好处。
她的野心从不止于眼前的婚嫁,而在于将婚姻作为一场投资,将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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