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18章
八月的最后一周,首尔空气中还残留着夏日末尾的湿热,但清晨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秋意。柳与粦站在MBC《音乐中心》后台待机室的化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妆容很淡,只是在原本的轮廓上稍作修饰,让这张脸在舞台灯光下能更自然地呈现出立体的光影。
化妆师最后在他眉骨处轻轻扫上一点高光,退后一步端详:“可以了,你的五官生得好,不需要太多修饰。”
与粦点点头,目光却无法从镜中移开。十几分钟后,这张脸将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被无数双眼睛注视;而他的声音,那把经历过漫长复健才得以重新站立的声音,将通过音响流入陌生人的耳朵。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Yeo-rin xi,5分钟Standby。”
他深吸一口气,跟着工作人员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舞台侧幕的红色指示灯转为绿色,像某种无声的许可。走上舞台的瞬间,灼热的灯光扑面而来——不是刺眼的强光,而是灰蓝色的柔光,像雨后的天空。
台下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音乐前奏响起——不是预想中的雨声,而是雨停后屋檐滴水的间隔,一滴,又一滴,精确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与粦闭上眼睛,让黑暗包裹住自己。当第一句歌词从唇间流出时,声音像是自己找到了路径。
那声音里有种湿漉漉的质感,像是被雨水浸泡过夜的木质乐器,共鸣时带着轻微的沙沙声。那不是瑕疵,是时间在材质上留下的纹理。唱到“窗玻璃上的雨痕像未写完的信”时,他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停顿——那个动作很轻,像真的在触摸冰凉的玻璃。
舞台上的三分二十秒像一场被高度浓缩的梦境。音乐停止时,掌声从黑暗深处涌来,不算震耳欲聋,但持续、真诚。与粦鞠躬时,余光瞥见台下前排有个女生正用手背轻轻擦拭眼角。
回到待机室卸妆,手机震动起来——是胜宽发来的照片。练习室的白墙上挂着小型投影幕,正播放着他刚才的舞台画面。胜宽在画面中央比着V字手势,笑容灿烂,净汉从他肩后探出头来。配文写道:「哥!!!我们在看!!!为你应援!!!」
与粦看着那张照片,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
九月开学后的第二周,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一个周四的午后,与粦刚结束音乐史课,抱着课本走出教学楼时,被学生会文艺部的学长叫住了。
“柳与粦同学!”学长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文件夹,“我们正想找你,今年的校庆演出,有兴趣参加吗?”
与粦停下脚步:“校庆?”
“嗯,十月底。我们有两个方案想跟你商量——一个是个人独立表演,唱你的OST就很合适。另一个是和校内乐队合作演出。”学长翻开文件夹,“‘回声壁’,你应该听说过吧?校内很有名的摇滚社团,一直想找个合适的主唱合作一次。”
与粦接过宣传单页。上面印着“回声壁”乐队的介绍——成立于三年前,在校内音乐节上拿过几次奖,风格偏向英伦摇滚。主唱兼吉他手崔正勋是大三的学生,照片上的他抱着电吉他,笑容爽朗。
“我可以先听听他们的作品吗?”与粦问道。
“当然!他们今晚在音乐学院三号排练室练习,你可以直接过去看看。”学长写下时间和地点,“如果觉得合适,我们再详谈合作的具体曲目。”
傍晚六点,与粦准时出现在排练室外。隔着门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音乐声——不是完整的演奏,是各种乐器调试的声音,吉他试弹几个和弦,鼓手敲击几下镲片,贝斯拨动低音弦。
『咚咚咚』他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崔正勋,看见与粦时眼睛一亮:“来了?快进来。”
排练室里比想象中拥挤,各种乐器和设备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乐队成员都在——鼓手是物理系的高材生,贝斯手来自建筑系,键盘手是法语系的女生,还有两个吉他手。空气中弥漫着旧乐器、汗水以及隐约的咖啡混合的气味。
“我们最近在准备校庆的曲目单。”崔正勋递给与粦一张打印的纸,“想尝试一些有叙事感、需要强vocal表现力的作品。Coldplay的《Viva La Vida》,Muse的《Starlight》,还有几首韩语摇滚。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与粦仔细看着曲目单,这些歌的共同点是都需要歌手具备强大的情感张力和戏剧表现力,不是简单的旋律演唱,而是要用声音构建完整的叙事空间。
“《Viva La Vida》。”他指了指第一个曲目,“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都很适合现场演出。”
崔正勋笑了:“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之前试过几次,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看了你《音乐中心》的舞台,才明白缺的是那种‘用声音讲故事’的能力。”
他们当即决定先试合一次,乐队成员各就各位,与粦站到立式麦克风前。前奏响起时,华丽的大提琴采样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鼓点沉稳地奠定节奏基础。他握住麦克风架,开口时声音完全改变了质感和色彩:
“I used to rule the world——”
声音里充满了史诗般的叙事张力,不是嘶吼式的情绪宣泄,而是带着沉痛历史感与深刻回望的冷静诉说。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饱满而富有重量,像古老的石碑上镌刻的文字。进入副歌部分时,他的人声与乐队的演奏完美融合,像不同颜色的河流汇入同一片海洋。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后,排练室里安静了几秒。
“大发,”鼓手放下鼓棒,“这……这完全就是吞了CD的表现力。”
崔正勋用力拍了拍与粦的肩膀:“定了!就是你了!从下周开始,每周两个晚上排练,可以吗?”
与粦看了眼课表:“周二和周四晚上可以。”
离开排练室时天色已暗。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与粦想起第一次在《音乐中心》舞台上唱歌时的感受——那种“只能一次”的珍贵感,那种与台下观众通过声音建立的、短暂却无比真实的连接。乐队演出和solo舞台完全不同,它需要更精准的节奏控制,需要与乐器的对话,需要在一个集体中保持自己的声音特质。
他拿出手机,给车勋发了条信息:「哥,在忙吗?想请教一些关于乐队演出的事。」
车勋很快回复:「刚结束练习,什么事?」
与粦走到路边的长椅坐下,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车勋略带疲惫但依然温和的声音:“怎么了?遇到什么问题了?”
“校庆要和校内乐队合作演出,选了《Viva La Vida》。第一次和完整乐队配合,有点不确定该怎么平衡自己的声音和乐器的声音。”
车勋在电话那头轻笑道:“肯恰那,第一次都会这样的…排练的时候一定要用演出时的麦克风和监听设备,找到自己的声音在乐队中的位置……你还要学会听乐器的cue点,特别是鼓和贝斯,它们是节奏的骨架。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认真:“最重要的,记住你不是在‘配合’乐队,你是在‘带领’乐队。主唱的声音是指挥棒,是情感的中心。乐器为你服务,而不是你为乐器服务。所以唱的时候要足够自信,要相信你的声音就是那个舞台的中心。”
笔头在note上划过簌簌的声音,把这些话记录清楚,车勋继续说:“你们排练时录个音,回放时重点听人声和乐器的平衡。如果人声被淹没了,要么调整乐器的音量,要么调整你的发声位置——有时候往前站半步,或者把麦克风拿近一点,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效果。”
“谢谢哥。”
“客气什么,”车勋说,“对了,你们校庆什么时候?如果有空的话,我可以过去看看。”
“十月底,哥要来吗?”
“尽量。先这样,我这边又要开始练习了。”
挂断电话,与粦坐在长椅上,看着校园里逐渐亮起的路灯。秋夜的空气清冽,带着植物即将枯萎前的最后芬芳。他想起了车勋在弘大街头演出的样子——站在简陋的设备前,完全沉浸在音乐里,那种纯粹的热爱和专注。
也许音乐最动人的部分,从来不只是技巧的完美,而是那种真实存在的、毫无保留的情感。
………………
校庆前两周的周二晚上,排练结束后的与粦正在收拾东西,手机响了——是金女士打来的。
“柳与粦xi,现在方便说话吗?”
与粦走到排练室外安静的走廊:“方便的,您说。”
“艺术殿堂的新剧《永夜回廊》,需要紧急替补。我向制作组推荐了你。”
电话那头,金女士的声音依然直接利落。与粦站在路灯下,听着她简要说明情况——原定演员突发状况,角色需要扎实的演唱功底和现代舞基础,首演在四周后。
“艾略特这个角色,是一个活了三百年的吸血鬼。”金女士说,“但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恐怖故事。他是一个被时间囚禁的孤独者,情感在无尽岁月的冲刷下变得稀薄透明,却从未完全消失……我觉得你能理解他。”
与粦沉默了片刻…四周后首演——正好卡在校庆和期末考试之间。
“我可以先看剧本和音乐吗?”他最终问道。
“明天下午两点,艺术殿堂排练厅,剧本和乐谱都在那里。”金女士说,“你可以先看看再决定。”
………………
第二天下午,与粦提前抵达艺术殿堂。这座建筑比他想象中更加宏伟,外墙的灰色石材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穿过大厅,按指示牌找到排练厅所在的位置。
金女士已经在排练厅门口等他了,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很准时。”她点点头,推开门,“进来吧,音乐总监和编舞老师也在。”
排练厅空旷而明亮,三面墙都是镜子,木质地板因为常年使用而泛着温润的光泽。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坐在钢琴旁,另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士站在镜子前翻看笔记。
“这位是音乐总监姜民硕老师,这位是编舞李允真老师。”金女士介绍道,然后转向他们,“这是柳与粦,我之前提过的那个孩子。”
姜总监从钢琴旁站起身,走过来和与粦握手:“金女士对你评价很高。我们先试唱一段?”
与粦接过金女士递来的文件夹。艾略特的核心独唱《无尽黄昏》占据了好几页,音域跨度极大,从低沉的男中音区域一直延伸到轻盈的假声男高音,中间还有大量的半音阶进行和复杂的节奏变化。
“先看五分钟。”姜总监说,“然后我们从第一段开始。”
与粦走到窗边,借着自然光仔细阅读乐谱。他注意到这首歌的结构非常特别——不是传统的A-B-A形式,而更像是情绪的流动:从压抑的低语,逐渐上升到痛苦的倾诉,最后在假声高音中化为透明的叹息。歌词同样充满诗意:
“我数过三万次月圆
看过潮汐在同一个海岸重复涨落
记忆像被水冲刷的鹅卵石
渐渐失去所有尖锐的棱角
只剩下光滑的、圆润的、无法抓住的形状——”
与粦走到钢琴边,做了几次深呼吸。姜总监弹下第一个和弦——那是减七和弦,充满不稳定感和未解决的张力。
与粦闭上眼睛,让身体先于意识进入状态。开口时,他刻意压低了共鸣位置,让声音听起来更沉稳、更有岁月的重量。过渡到中段时,他使用了混声技巧,让声音在真声与假声之间自然流动,像水银般无法被固定。高潮部分的高音,他没有追求辉煌的亮度,而是用了更加透明、更加遥远的音色——那是一个活了三百年的生物该有的声音,华丽之下是磨损,辉煌背后是疲惫。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排练厅里安静了片刻。
姜总监推了推眼镜,在乐谱上做了个记号:“音色很有特点。特别是高音的处理——不是往上冲,而是往远处飘。这种质感很适合艾略特。”
编舞李老师走上前:“现在试试身体。艾略特有大量的舞蹈段落,他不是人类,所以动作质感要和常人不同。我需要看看你对空间和重心的控制。”
与粦走到排练厅中央。他没有展示任何技巧性的跳跃或旋转,而是用了几个最简单的位移——从舞台左侧走到右侧,每个步伐都带着明确的意图,每个停顿都有呼吸的节奏。最后一个转身时,他抬起手臂,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缓慢的弧线,像在触摸看不见的蛛网。
李老师看了片刻,然后点头:“身体意识很好。不是单纯地移动,是在用身体构建空间。”
金女士站在一旁,双手抱胸:“那么,就这样定了。从明天开始正式排练,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首演在四周后。”
与粦抱着文件夹,深深鞠躬:“我会努力的。”
………………
走出艺术殿堂,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台阶上。与粦站在台阶上,看着广场上飞过的鸽子,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拿出手机,重新审视未来四周的时间表——学校课程、乐队排练、音乐剧排练、期末考试,每一块时间都必须精确使用。
他给崔正勋发了条信息:「抱歉,接下来一个月下午都有事,晚上排练可能会迟到十五分钟左右。」
崔正勋很快回复:「理解!你先忙你的,我们把你的部分往后排。」
最后,他站在地铁站的自动售票机前,买了回学校的票。列车进站时带起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与粦走进车厢,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音乐剧的剧本。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变成了精密运转的机器。早晨六点半起床跑步,七点半冲澡吃早餐,八点出门上课。上午的课程他从不缺席,和声学、音乐史、作品分析,每一门课都认真听讲做笔记。
中午在图书馆度过,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复习。一点十分准时离开,坐地铁前往艺术殿堂——路程需要四十分钟,正好用来背剧本或乐谱。
下午的音乐剧排练强度很大。金女士是追求极致的导演,一个简单的走位可能重复二十次。音乐总监姜老师对音准要求苛刻,编舞李老师注重身体的每一个细节。第三天的排练中,与粦在做一个旋转接跪地的动作时,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疼痛瞬间蔓延,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按照节奏完成了接下来的唱段。
“膝盖没事吧?”那一幕结束后李老师才问。
“没事。”与粦站起来活动关节。
“刚才那个动作,你的重心转移有问题。”李老师走到他身边示范,“不要想着‘转过去’,要想着‘被离心力带走’。三百年的吸血鬼,动作里应该有一种被惯性支配的质感,而不是主动的控制。”
与粦试了几次,逐渐找到那种感觉。
第四天,他们开始排练《无尽黄昏》的完整版。与粦站在排练厅中央,四周是其他演员的站位标记。姜总监的钢琴前奏响起时,那种孤独感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唱到“记忆像被水冲刷的鹅卵石”时,与粦做了一个手势——右手缓缓张开,然后慢慢握紧,仿佛真的在抓住什么,又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间流失。这个动作是昨天深夜他在宿舍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结果,现在自然地融入了表演中。
最后一句“只剩下光滑的、圆润的、无法抓住的形状——”,他的假声高音如蛛丝般纤细却异常坚韧,在最高处微微颤动,然后缓缓消散。
排练厅里安静了几秒。
饰演女主角的资深演员第一个鼓起掌来:“声音控制得很漂亮,特别是那种‘非人感’的把握——不是冷漠,而是被时间磨损后的透明感。”
………………
下午六点排练结束,与粦在艺术殿堂的食堂简单吃完晚饭,赶回学校参加七点半开始的乐队排练。时间很紧,他常常在地铁上解决晚餐——饭团或者三明治,一边吃一边复习下午的排练内容。
校庆的乐队排练进入最后阶段,《Viva La Vida》已经磨合得相当成熟,他们开始尝试更复杂的编曲。崔正勋是个很有想法的音乐人,经常提出大胆的尝试:“这里,你能不能不用真声,用气声?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声。”
与粦试了几次,找到了那种质感——声音像是穿过漫长时空才抵达现场,带着磨损和延迟。
十点半排练结束,与粦回到宿舍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开始处理当天的作业和复习任务。
月亮渐渐向西边的夜幕坠去,上.床休息前最后抽出的十五分钟被用来整理当天的排练笔记——音乐剧里某个动作的改进、乐队排练中某个和弦的调整…或是课堂上教授提到的某个可以应用到实践中的理论。
这些零散的记录累积起来,渐渐形成了一张属于他自己的、连接不同领域的知识网络。
有时候实在太累,他会趴在桌上小睡二十分钟,然后继续背音乐剧的台词。那些关于永恒、关于记忆、关于失去的独白,在深夜的寂静中获得了额外的重量。
“我数过三万次月圆。”他低声念着,看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但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看见。”
………………
校庆前一周的周二,与粦在音乐史考试中提前交卷——不是因为简单,而是因为下午两点必须赶到艺术殿堂进行带妆彩排。他写得很快但仔细,那些关于巴洛克时期宗教音乐与社会关系的论述题,他结合了最近音乐剧排练中对“永恒”主题的思考,写出了独特的答案。
赶到排练厅时,化妆师已经在等他了。
“第一次带妆彩排,你需要适应脸上的感觉。”化妆师让他坐在镜子前,开始工作。粉底一层层覆盖,肤色变得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周被打上深沉的阴影,强调出吸血鬼特征中的神秘与忧郁。最后,化妆师在他的锁骨上方画上几道暗红色的纹路,像是古老的血族印记。
“好了,”化妆师退后一步,“现在你是艾略特了。”
与粦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还是原来的五官,但气质完全改变了。眼神更深沉,表情更克制,连呼吸的节奏都下意识地放慢了。
穿上戏服——黑色的古典西装,材质在灯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像是乌鸦的羽毛——与粦彻底进入了角色。他的动作更加缓慢而精确,声音里的岁月感更加明显。与女主角的对唱段落,那种跨越百年的爱情与疏离,在排练厅的空气中凝结成可见的情感张力。
彩排结束已是晚上七点,与粦来不及卸妆,只能匆匆擦掉部分妆容,换上便服,赶回学校参加最后一次完整的乐队彩排。
推开排练室的门时,崔正勋和其他成员都愣住了。
“你这脸……”
“音乐剧彩排,没来得及卸干净。”与粦简单解释,走到麦克风前,“我们开始吧?”
那晚的排练,与粦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质感——也许是残留的妆容让他保持了一部分艾略特的状态,他的演唱更加深沉,更加富有叙事性。唱到《Viva La Vida》中“I know Saint Peter won't call my name”时,那种对命运的接受与悲凉,让整个排练室都安静下来。
“你最近……”崔正勋在休息时犹豫着问,“是不是太累了?声音状态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与粦喝了口水:“是有点累,但声音的变化是故意的。我在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
“不是贬义!”鼓手赶紧说,“是变得更……有深度了。就像你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很多层。”
与粦笑了。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艾略特的三百年,是音乐剧排练中对情感的极致挖掘,是每天在不同领域间穿梭时无意中积累的厚度。
………………
校庆当天,首尔大学的校园从清晨就充满了节日的气氛。主干道上摆满了各种摊位,舞台上已经开始有社团进行预热表演。与粦上午有两节课,他准时出现在教室,认真听完上午的内容,甚至还在课间问了教授一个问题。
中午,他收到金女士的信息:「今天首演,晚上七点半。给你留了票,可以带朋友来。」
与粦回复:「谢谢您。但我今晚有校庆演出,可能赶不过去。」
金女士很快回复:「理解。那就好好享受你的舞台。」
下午,与粦参加了最后一次乐队走台。露天舞台已经搭建完毕,音响设备正在调试。他们完整地过了一遍两首歌,调整了几个细节——与粦的监听耳机音量需要调高一点,键盘在第二段主歌的进入需要更柔和。
“今晚的观众可能会很多。”崔正勋有些紧张,“我听说至少有几百人报名。”
“那就唱给几百人听。”与粦平静地说。
傍晚五点,天空开始泛出温柔的橙红色。与粦的个人表演时段即将开始。他抱着木吉他走上舞台,在高脚凳上坐下,调整好麦克风的高度。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染上一层金边。
“大家好,我是柳与粦。”他对着麦克风说,声音通过音响扩散开来,“接下来这首歌,是《Before the Rain Stops》。”
木吉他的前奏清澈而简单,几个琶音像雨滴落下。与粦开口时,声音恢复到了最初的质感——干净、透明,带着雨后的清新。但仔细听,会发现其中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更稳的气息支撑,更细腻的动态变化,以及对歌词更深刻的理解。
唱到“窗玻璃上的雨痕像未写完的信”时,台下已经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摊位隐约的喧闹声。与粦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雨滴,落在正确的位置。
副歌部分,台下开始有学生跟着哼唱。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声音,渐渐汇聚成一片温暖的合唱。那声音不响亮,但真实存在,像微风拂过麦田。与粦没有睁开眼睛,但他能感觉到——那种通过音乐建立的连接,微弱却坚韧。
最后一段,他改变了原本的编曲,加入了即兴的吟唱。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啊——”,声音在空中盘旋上升,然后缓缓降落,像雨停后最后一滴水珠从屋檐滴落。
掌声响起,持续而真诚。与粦睁开眼睛,鞠躬,抱着吉他走下舞台。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呈现出深蓝与紫红交错的渐变色。
后台,崔正勋递给他一瓶水:“状态很好。”
“谢谢。”与粦接过水,“你们也加油。”
………………
下午六点,天空渐渐织上夜色,舞台灯光亮起,将夜空切割成不同颜色的区块。与粦换上了乐队的统一服装——简单的黑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但他在外面加了一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台下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远远超过几百人。手机屏幕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有人在喊乐队成员的名字。与粦站在侧幕,看着那片人海,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
“回声壁”的成员各就各位,与粦握住立式麦克风,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崔正勋对着麦克风说:“首尔大学的各位,晚上好!我们是‘回声壁’!”
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
鼓点响起——沉稳、有力,奠定节奏的基础。贝斯加入,低音线条如大地的心跳。键盘的弦乐采样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与粦闭上眼睛,在内心数着拍子。
然后他睁开眼,开口:
“I used to rule the world——”
声音饱满而富有重量,每一个单词都像经过精心雕琢的石块,垒砌起史诗的城墙。那不是模仿原唱,是重新诠释——更克制,更内省,更富有悲剧色彩。唱到“One minute I held the key”时,他的声音里出现了细微的颤抖,那不是失误,是精心设计的脆弱感。
舞台灯光变换,从暖黄转为冷蓝,映照在他脸上。与粦向前走了两步,松开握着麦克风架的手,改为手持麦克风。这个微小的改变让他的肢体更加自由,动作更加舒展。
进入副歌,整个乐队的声音爆发出来。吉他 riff 锋利如刀,鼓点密集如雨,贝斯的低频震动透过地板传到脚底。与粦的声音没有被淹没,而是像利剑般穿透厚重的音墙,清晰而锋利:
“I hear Jerusalem bells a-ringing
Roman cavalry choirs are singing——”
他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矛盾感——既是君王的宣告,又是囚徒的忏悔。辉煌与衰落,权力与失去,全部压缩在这短短几句歌词里。唱到“For some reason I can't explain”时,他做了一个手势——右手摊开,然后缓缓握拳,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抓住空气。
台下的观众开始跟着节奏拍手,那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汇聚成统一的节拍。与粦能感觉到那种能量——不是单向的表演,是双向的交流。他的声音激发观众的反应,观众的反应又反过来推动他的表演。
间奏部分,吉他手和键盘手有一段精彩的即兴对奏。与粦退到舞台后方,拿起放在地上的水瓶喝了一口。汗水已经浸湿了额前的头发,但他不觉得累,只觉得一种奇异的清醒——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打开了,能听见最细微的声音,能看见最远处的面孔。
音乐重新回到主歌段落,与粦放下水瓶,重新站到麦克风前。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加内省,更加破碎:
“I used to roll the dice——”
不再是永生者的回忆,是普通人的忏悔。声音里的戏剧性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私人、更脆弱的情感。唱到“Feel the fear in my enemy's eyes”时,他闭上眼睛,声音变得几近耳语,却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第二段副歌,他改变了唱法。不再是辉煌的宣告,而是痛苦的呐喊。声音撕裂空气,每一个高音都带着粗粝的边缘:
“Oh who would ever want to be king?”
这个问题,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台下每一个观众。灯光在他身后投射出巨大的影子,随着音乐节奏晃动,像是另一个自我在舞蹈。
最后一段,乐队的声音逐渐减弱。鼓点变得稀疏,吉他只剩几个简单的和弦,键盘的弦乐采样如雾气般消散。与粦站在舞台中央,灯光只剩下头顶的一束白光。他握住麦克风,声音回到最初的平静,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沉重:
“I hear Jerusalem bells a-ringing
Roman cavalry choirs are singing
Be my mirror, my sword and shield
My missionaries in a foreign field——”
最后一句,他唱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吐出:
“For some reason I can't explain
I know Saint Peter won't call my name——”
声音在空中悬浮,然后缓缓降落。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的瞬间,全场安静了半秒。
然后掌声爆炸般响起。
与粦弯腰鞠躬,汗水滴落在舞台上。直起身时,他看见台下前排有几个女生在擦眼泪。更远处,人们站起来鼓掌,欢呼声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
崔正勋走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对着麦克风喊道:“谢谢!接下来,第二首歌!”
第二首歌是韩语摇滚,更加激烈,需要更强的爆发力。与粦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黑色T恤。汗水已经开始浸湿布料,贴在皮肤上。前奏响起时,他感觉到一种原始的冲动——不是思考,不是设计,是纯粹的反应。
他不再站在舞台中央,而是开始走动。从左边走到右边,蹲下,站起,与吉他手互动,与鼓手对视。声音变得更加粗粝,更加直接。唱到高潮部分时,他做了一个之前排练时从未做过的动作——单膝跪地,仰头,将麦克风拉近,声音像从胸腔深处撕裂而出:
“即使世界将我遗忘——
我也会记得这片天空——”
那一瞬间,台下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有人开始跟着唱,虽然不知道歌词,但跟着旋律大声哼唱。那声音起初杂乱,渐渐汇聚成统一的合唱。
与粦站起来,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笑了,那是真正的、放松的笑容。他不再思考技巧,不再担心失误,只是沉浸在音乐里,沉浸在当下这个瞬间里。
最后一段,乐队所有成员都站到舞台前方。鼓手离开了鼓座,拿着手鼓;贝斯手和吉他手也放下了乐器。六个人站成一排,只用清唱和简单的拍手完成最后一段副歌。
没有乐器,只有人声。六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与台下数百人的合唱汇合。那声音朴素而强大,像古老部落的仪式,像人群共同的心跳。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所有人弯腰鞠躬。
掌声持续了很久,有人在高喊“安可”。崔正勋看向与粦,简单的眼神交流后,与粦点点头。
他们加唱了一首简单的抒情摇滚,作为安可曲。与粦的声音在此时变得柔和,像激烈风暴后的平静海面。他坐在舞台边缘,双腿悬空,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灯光调暗,只剩下几束柔和的暖光。
那首歌很安静,关于青春,关于梦想,关于那些微小而珍贵的瞬间。唱到最后一句时,他抬起头,看着夜空,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话:
“谢谢你,今晚在这里。”
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温柔,更加持久。与粦和其他成员再次鞠躬,然后走下舞台。
下台后,崔正勋用力拥抱了他:“太棒了!你听到了吗?那些欢呼声!”
与粦笑了,汗水还在不断滴落,但他感觉无比轻盈:“听到了。”
鼓手也走过来:“刚才那段清唱,你是怎么想到的?太震撼了。”
“临时想的。”与粦诚实地说,“就觉得……应该那样。”
手机震动,是车勋发来的消息:「做得好啊,我们与粦。」
与粦回复:「哥看到了?」
「朋友在现场,拍了视频发给我,你成长了很多。」
与粦看着那句话,心里涌起一阵温暖。他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在《音乐中心》舞台上的自己,紧张,谨慎,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而现在,他可以在鼎沸的礼堂当着几百人的面前即兴,可以带领一个乐队,可以用声音构建完整的世界。
“与粦!”崔正勋叫他,“庆功宴,去吗?”
与粦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七点了。他摇摇头:“抱歉,我还有事。”
“这么急?”
“嗯,很重要的事。”
他匆匆卸妆换衣服,背起包离开休息室。校庆的狂欢还在继续,校园里到处都是欢笑的人群。与粦穿过热闹的主干道,走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艺术殿堂,谢谢。”
出租车在夜晚的街道上飞驰,与粦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身体因为刚才的演出还处在亢奋状态,但心已经飞向了另一个舞台。
………………
七点四十分,艺术殿堂小剧场被一束月灰色的顶光切开黑暗的剖面。
与粦走上舞台时,身体仍残留着两个时空的余温——小腿肌肉记得三小时前校庆舞台混凝土地面的坚硬反弹,此刻却正适应着木质地板轻微的弹性;胸腔里还回荡着几百人合唱的轰鸣,耳膜却已开始捕捉剧场特有的、被天鹅绒座椅吸收又返还的静谧回响。
丝绒戏服摩擦皮肤的触感覆盖了棉质T恤的记忆,化妆师用冰凉的刷子在他锁骨上方描画的暗红纹路,正取代汗水蒸发后盐粒的刺痛。
钢琴的第一个和弦从乐池浮起,大提琴的低吟如永夜在梦境深处翻身时的叹息。
他的步伐被重新校准——不是摇滚主唱充满攻击性的跨步,是永生者测量时间流逝的刻度。脚跟先触地,重心如沙漏流沙般缓慢前移,丝绒裤脚在地面拖出无声的轨迹。行至舞台正中光斑的中心,他驻步,身躯微侧,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个坐标。
那里没有观众席的轮廓,没有墙壁的边界,只有无尽回廊的叠影,和三万次重复的月圆在视网膜上烙下的光斑。
“我数过三万次月圆——”
声音从喉间升起时,他自己都感到陌生。那不是柳与粦十八岁的嗓音,是被三百年孤寂反复浸泡、又被永恒月光漂洗过的质地——沙哑如古 parchment 卷轴展开时的摩擦声,温润如深海打捞出的卵石表面那层包浆。每个音节都带着岁月的密度,落在地板上仿佛能听见时光坠地的闷响。
观众席第一排,金女士的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像在乐谱上标记一个值得记住的段落。
与粦徐徐转身。灯光在他侧脸雕刻出哥特式建筑的阴影游戏——颧骨如飞扶壁高耸,眼窝如玫瑰花窗深陷,下颌线如拱券收束的锐利弧度。永生者的美从来与青春鲜妍无关,那是时间这位雕塑家以世纪为单位完成的杰作:华丽之下是磨损,永恒背后是疲惫。
右手抬起,掌心向上摊开,做了一个承托的姿势。手腕翻转的动作被分解成慢镜头——桡骨与尺骨在皮下旋转,肌腱如琴弦拉紧,五指如晚香玉在暮色中缓缓收拢。追光精准地咬住那只手,苍白,修长,在光束中几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如地图上的河流。掌心空空如也,却仿佛握满三百年来所有从指缝间滑落的沙粒。
弦乐在这时如暗潮漫上舞台。
不是汹涌的浪涛,是午夜海水缓慢上涨的耐心,从脚踝开始浸润,逐渐淹没小腿、膝弯、腰际。与粦的身体开始移动。他想起校庆舞台上的跳跃——那么轻,那么高,身体在空中短暂地背叛重力,落地时脚掌撞击地面发出结实的闷响。此刻他选择另一种身体语言:重量的驯服,平衡的戏法。
左脚向前滑移,地板打过蜡的表面几乎不产生阻力。身躯随之倾斜,重心偏移到左髋,右腿轻轻离地——倾斜到建筑将倾的临界角度,倾斜到观众席里有人不自觉地前倾身体。在跌倒前的刹那,核心肌群收缩,右足尖点地,躯干如钟摆回摆般优雅地复归垂直。这不是人类的舞蹈,是提线木偶与丝线之间永恒的角力:每一次失衡都是精心计算的表演,每一次复位都是绝望的胜利。
右脚落在地面上因旋转划出一道完整的圆弧,这个动作他在宿舍练了无数个深夜——关掉顶灯,只开一盏台灯,对着墙上的影子看自己的轮廓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像日晷的指针丈量看不见的时间。
一圈…目光扫过观众席,黑暗中有微光闪烁,是眼镜的反光,是泪水的折射。
两圈…呼吸与音乐的节奏同步,吸气时胸腔扩张如风箱,呼气时腹部收紧如弓弦。
三圈…膝盖开始下沉,不是屈膝的主动动作,是重力这位古老对手缓慢而坚定的胜利,是钟摆在空气阻力中逐渐衰减的振幅。
第三圈终结时,木质舞台上膝盖触地的声音被大提琴的长音吞没。
指尖贴上地板表面——冰凉,光滑,三百年来无数舞鞋的皮底、绸缎鞋面的摩挲,无数汗水滴落又蒸发,共同造就的温润包浆。他的指腹轻轻按压,仿佛能透过这层光泽触摸到那些消逝的夜晚:1793年的某个雨夜,一位芭蕾舞者在这里旋转时扭伤了脚踝;1920年的某个清晨,舞台工人更换地板时发现夹层里一封未寄出的情书。
音乐在这里稀薄成雾。
钢琴只剩下高音区零星的琶音,像雨滴落在深潭水面。大提琴的长音在空中悬浮,如蛛丝在晨光中闪烁。与粦抬起头。
顶光从正上方垂直泻下,在他脸上制造出卡拉瓦乔式的强烈明暗——右半边脸完全浸在光中,皮肤在强光下呈现出大理石的质感;左半边脸沉入阴影,只有眼珠在暗处微微反光。光与暗的分界线如刀锋划过鼻梁,像世界被切割成两个并存的宇宙:一边是永恒的白昼,一边是无尽的黑夜。
“我曾爱过一个人——”
声音在这里发生第一次裂变,不再是陈述历史的口吻,是追溯记忆的语调。声带振动的方式悄然改变,共鸣的位置从胸腔深处上移到鼻腔后部——像潜水者从深海浮向水面,像记忆从意识底层缓慢浮向表层。每个词都裹着一层柔软的绒毛,那是三百年来反复摩挲同一段回忆留下的磨损。
右手在空中描摹轮廓——没有具体的面容,但指尖记得所有的弧度:额头发际线柔和的曲线,眉骨微微隆起的坡度,颧骨如远山脊线的锋利,鼻梁如山脉主峰的陡峭,嘴唇闭合时形成的纤细河流,下颌收束时那个精巧的转角。
“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声音里渗入一丝蜂蜜般的甜腻,那是回忆初次发酵时的滋味。
“在她成为老妇人的时候——”音色变得粗粞,像粗陶表面未打磨的质感,时间开始在声音里显现它的纹理。
“在她化为尘土的时候——”
最后两个字从唇间滑落时,不再是声音,是气息。是活人对死者的低语,是存在对消逝的确认,是孤独者对着虚空说话的尾音。麦克风捕捉到那缕微弱的气息,放大成整个剧场都能听见的寂静——那不是无声,是声音的负形,是言语挖出的空洞。
观众席某处传来压抑的抽泣。很轻,像针尖刺破水面的涟漪,但在绝对的寂静里清晰可辨,并且迅速传染——左边,右边,后排,越来越多的抽泣声如雨滴落在落叶堆上,窸窣,细碎,连绵。
音乐重新涌来,如海啸过后的第二次涨潮。
这一次是全乐队的合奏:弦乐群如暴风雨前的云层翻滚,铜管乐如远雷在地平线酝酿,钢琴的琶音如闪电撕裂天空。
从脚踝开始背叛直立行走的本能,每个关节依次放弃抵抗:膝盖弯曲时髌骨滑动,髋部后移时骨盆倾斜,腰椎弓起形成危险的弧度,胸椎后仰使肋骨如鸟笼张开,颈椎拉长到极限——像一株植物在逆生长,从盛放的状态退回萌芽时的蜷曲,从进化的终点退回单细胞生物的原初形态。
足跟撞击地板,发出轻微的闷响。
头颅后仰,喉颈如献祭的羔羊般坦露在灯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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