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丰羽顺着陈允渡的声音抬眸看去,只见紫袍官员翻身下马后,草率地和上首的皇帝俯身,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张美人的身后——他记得,小叔父对这个人颇有微词。

张尧佐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数道视线,但是他并不在意。

陈允渡的目光落在高台上,像是观察着张尧佐。许栀和回头看向他,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陈允渡摇了摇头。

舞狮象戏正式开始,数十道焰火齐齐升空,渲染无月的夜晚。禁军将人群往后驱散了一些,谨防溅落的火星伤到围观的百姓。

大红色的红绸从朱雀门上悬挂垂落,有内监走到皇帝的身边,恭敬地呈上一把缠线红剪。

“请陛下裁绸。

宋仁宗看了一眼身边的张美人,笑着问:“你来?

“臣妾可不来,张美人眼含流转的笑意,有心抬举张尧佐,“不如让伯父来吧?

宋仁宗偏头看了一眼后排的张尧佐,朝着小内监摆了摆手,“送过去。

小内监得到授意,立刻将剪刀端到了张尧佐的面前,“张大人,请。

张尧佐并不推脱,目光扫过小内监抬着的剪刀,转头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拿下弓箭。他眯起眼睛,取了三支羽箭,将弓拉满,瞄准朱雀门下的红绸——

“唰地一声,羽箭射出。

一支羽箭朝着红绸射去,剩下两支脱靶,一支直挺挺朝着许栀和的方向射过来。

许栀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立刻拽着方梨往下躲避。身后的百姓也惊呆了,尖叫着、颤抖着躲避这一根羽箭。

场面顿时混乱一片。

陈允渡在峨桥县的时候偶尔会上山打猎,对羽箭还算熟悉,等羽箭临近,他往上一够,将羽箭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这边的众人见羽箭被人抓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另一支箭那没有这么好运,它射中了一个人的肩膀。

陈允渡的掌心被箭头划破了一层皮,他低头瞧了一眼。

宋仁宗也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刷地一下从高台上站起,吩咐身边的禁军过去查看。

张美人觑着宋仁宗的神色,责备地回头瞪了张尧佐一眼,后者安抚地朝她笑。

张尧佐等宋仁宗吩咐完,主动作揖请罪,“臣一时脱手,还清陛下责罚。

张美人挂念伯父,更挂念陛下的心情,她不安地看着皇帝的面容。

汴京城内,除夕之夜,本该是万民同庆的事情,却在天子眼前流血……宋仁宗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但看见张美人担忧的神情后,咽下了想要脱口而出的斥责,转而看向内监,“好生将人送去医馆,并

给出赔偿。”

他说完,又朝着另一支箭的方向看过去。

人群之中,握着羽箭的少年很显眼,宋仁宗望去的瞬间,觉得眼前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时候见到过。

是什么时候呢?宋仁宗思考了片刻。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有一个内宦走到他的身边,大气也不敢喘地请示道:“陛下,那是陈允渡,今年金明池诗会的诗魁之一,你听闻后,赏了笔墨纸砚。”

更熟悉了。

宋仁宗又多望了几眼,生起了一丝无名怒气渐渐消散,他说:“也好生安抚。”

内宦在皇帝身边已经伺候了十多年,对圣意的揣度自认为有几分准,见陛下这般专注,他心底知道陛下这是上了心。

晚些时候,要将此人的信息送去御前。内宦打定主意。

等**平息下来之后,许栀和站起身,她感受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不断,然后紧张地看着陈允渡,“你没事吧?”

陈允渡摇头,正对上派人来取回羽箭的禁军,他将手中的箭矢递过去。

禁军又一拱手,“陛下晚些时候会派人过来。”说完,完成任务,快速离开。

许栀和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掌心上,陈允渡见她目光灼灼,知道瞒不住,顺从地展开手心。

许栀和托住他的手,破皮的地方洇出了淡淡的红色,她当即就想着回去,“不看了,我们回去。”

陈允渡道:“一年一度,现在回去,岂不可惜?”

陈允渡没觉得痛,从前上山割草的时候,偶而也会被草叶的锯齿割伤。

“也没什么好看的,”许栀和听着他平和的嗓音,小心地吹了两口气,“要是痛,我们立刻就回去。”

陈允渡见她实打实地担心,笑着宽慰:“不痛,伤口不深。你看,都没有流血。”

梅丰羽也在旁边道:“弟妹你别担心,陈允渡皮糙肉厚的,这点伤不算什么。”再晚点,伤口就该结痂了。

一场闹剧结束,旁边好几个人朝着这般张望,被箭吓到的瞬间害怕,但惊怕之后,又流露出一丝艳羡——

官家的亲自赔偿。

十二支舞狮队得到了授意,各色不同的狮子从八方汇聚,扭动着腰身,做出扑、跳各种动作。

鼓声一声比一声喧嚣,鼓点密集,有金戈铁马之势,被闹剧惊吓到的百姓很快回神,目光热烈地看着灵动的狮子,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叫好声。

许栀和担心着陈允渡的伤,其中一支狮队夺下最上方的青白菜后,她就不容分说地拉着陈允渡出去。

梅丰羽还想看,但他第一次看见总是笑意浅淡的许栀和露出这般认真的神色,立即缩了缩脖子,跟着一道灰

溜溜地出来。

其实他留下,也没人会说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相携的陈允渡和许栀和身上,然后向更远处投去,望到了梅家的马车。

梅佐站在马车边,见到几人,略显诧异,“这就回来了?”

他离得远,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于是赶紧在兄长的身边小声低语了几句。

梅佐的神色瞬间沉了沉。

在他们说话的期间,陈允渡在许栀和的耳边介绍道:“这位是梅丰羽的兄长,梅佐,字举彦。”

许栀和:“你一般叫他什么?”

陈允渡一愣,回答:“举彦兄长。”

“那我跟着你一道这么叫吧。”许栀和的心神没落在眼前人身上,随口说。

等梅丰羽的声音渐渐变小,两人才共同问安。

梅佐的眼神略一扫过许栀和,然后看向陈允渡,要他伸手。

等看完,本提着一颗心的梅佐放下心来,“府上有些治外伤还不错的金疮药,晚些我叫人给你送去。”

他的语气认真、不容拒绝,陈允渡没推辞,俯身道:“多谢举彦兄长。”

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后,几人分开。

许栀和怕捏痛了陈允渡的手,一路上都十分小心谨慎,等到了家中,许栀和点燃桌角的灯火,仔细查看着他掌心的伤。

刚刚光影迷乱,人群撺动,她看得不仔细。现在灯火下看得一清二楚,伤口没有流血,擦破了皮,显得格外红罢了。

没她想象中的严重。

陈允渡见她松开手,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缓合气氛的笑意:“现在看过,可放心了?”

许栀和的脸上有一丝还没完全褪去的尴尬,好在现在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就算在陈允渡面前表现的不够稳重,又能算什么。

“我……”许栀和说,“我刚刚是不是太过于大惊小怪了?”

她的声音有一丝飘忽。

陈允渡说:“旁人只会觉得你是关心则乱。”

实际上,去掉“觉得”,也是正确的。

许栀和还想说话,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方梨走到门口,见到站在门口一队内宦,将人迎了进去。

内宦正是提醒宋仁宗陈允渡是何人的那一位,他目光快速扫过小小的院落,站在正堂门外,方梨压抑着心中的拘谨,扬声喊道:“姑娘,姑爷,宫里派人来了。”

内监安静地等候着,直到听到内堂传出“快快请进来”,才掀开帘子进去。

房舍不大,但胜在干净别致。花瓶中扦插着一束红梅,放在挂在墙壁的画边,相映成趣。

看到画的时候,内监的步子不动声色地一顿,时年京城盛行高克明的画作,山水画多参考《溪山春意

图》,人物还是顺着前朝的吴道子的画风,讲求流畅自然,婉转多变。

这样的画作,倒是罕见得很。

陛下对诗词书画颇有研究,尤其喜欢新颖的笔法,这幅画作精细又别致,陛下应该会喜欢。内宦在心中打定主意,改明儿去潘楼街转转,说不定能带回去一幅。

他收回了视线,朝着陈允渡与许栀和微微俯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今日朱雀门舞狮象戏,让两位受惊,陛下特意送来伤药,还请小郎君收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几个内宦上前,揭开了托盘中的物什。

除了几瓶看着就昂贵不一般的伤药,还有一根人参。

今日事是张尧佐有错在先,陛下为了张美人不会舍得重罚他,只好用名贵的东西堵住他的嘴,也堵住初十大朝会时那帮着老臣的嘴。内监心知肚明,见他神色淡淡,心底暗道“还算个聪明人。

陈允渡俯身作揖,“还请掌监替草民谢过陛下。

内监不苟言笑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他摆了摆手,客气道:“这都是咱家应该的。

说完,他又一掸拂尘,对身后木楞的几个小内宦说:“还不把东西摆上?

小内宦得了指令,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将东西放在了桌上。

东西送到,事情已了。内监朝着两人一俯身,退了出去。

陈允渡将他们送至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后,见到门口鬼鬼祟祟地站着两个人,再细望去,又不见了。

许栀和见他站在门外没动,好奇地探头张望了一眼。

“你看什么呢?

门口只有悬挂着一双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陈允渡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带回来,“风。

风吹动树枝。

何娘子与丈夫做贼似的窜回了家中,等一碗水喝完,她才不敢置信地往自己的丈夫,“你看见了吗?宫里面的人!

陈允渡和许娘子怎么会和宫里面的人有交集?

何娘子的丈夫看着精神有些恍惚的妻子,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莫慌,莫慌,都过去了。

他瞧着陈允渡的面相,应当不像是出尔反尔之人。

“可是……何娘子想起许栀和最后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眼,满心满怀都是惊恐,她来回踱步,“若是他们报复回来,我们两个老的尚且不足惜,大郎怎么办?

何娘子的丈夫看着陷入惶恐之中的何娘子,闭上了嘴。

今日事后,好面子的何娘子在众人离开后在家中闹了一通,她抱着何大郎絮絮叨叨了很久,直到夜幕,才偷偷摸摸出门。

她不敢在巷子中引起邻里的注意,谁知道刚一回来,正看见豆紫色的内宦服装在陈允渡家

门口站了一小列。

“不行这儿住不下去了”何娘子来回走动了几步下定决心“现在他们顾忌着除夕不计较若日后翻旧账焉有我们一家子活路?”她打定主意立刻说道:“快去收拾东西我去叫大郎我们走……!”

何娘子的丈夫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

御赐的伤药用的瓷瓶颜色均匀质地温润里面的药粉也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下面压着一张纸详细介绍了这几种药的用途和用法许栀和看完选择了其中一瓶促进伤口愈合的倒在他的掌心。

陈允渡望着许栀和慎之又慎的神情知道这样做能让她心安于是随她去了。

除夕过后即是新岁。

从正月初一至正月初九街道上都洋溢着新春的喜悦。

有宋仁宗的刻意压制朱雀门两根箭射偏伤人的消息并没有流广——人们对于没真正造成伤害的事情总是遗忘得格外快。

众人更为津津乐道的是舞狮象戏的精彩纷呈。

毕竟有好些年京城未曾这般热闹了。

梅家一行人初四出发从汴京到祖宅路上花费大半个月再次回来已经是二月底。

甫一回京梅尧臣就派人喊了陈允渡过去。

梅府的梅花已经谢了大半但并不显得萧条满园枯木冒出了一点新绿装点着萧索了一个冬日的院子。

陈允渡步入正堂房中除了梅尧臣还有另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人头戴着围帽下巴略留了一些胡须。

梅尧臣看见陈允渡的身影立刻扬起了笑看向身边的人语气轻快道:“这位就是我和你提到过的陈允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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