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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弄堂的早晨,像一块洇了水的旧布,灰扑扑地湿重。水门汀缝隙里顽强钻出几茎细草,挂着隔夜的露珠,欲坠不坠。1947年的初夏,空气里已经浮动着梅雨将至的粘腻。算命先生那张旧马扎支在弄堂口背阴处,面前铺开一张边缘磨损、字迹却如刀刻斧凿的命盘纸。
“喏,小囡,”先生枯瘦的手指划过泛黄纸面上几个朱砂点染的星曜,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腔调,“命宫坐太阳、天梁,三方又逢文昌、禄存,煞星虽有铃星、擎羊捣乱,终究盖不住这‘阳梁昌禄’的贵格。这是老天爷赏饭,清贵文星照命!往后啊,安安稳稳读书,正正经经走仕途,吃公家饭,那才叫一个稳当。文昌有禄,稳得很!”
十九岁的陈文轩站在先生面前,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裹着他颀长挺拔的身形,像一株刚抽条的新竹。他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那玄奥的符号,清晨稀薄的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侧脸上,眉峰舒展,眼中有种被点亮的星芒。先生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匣子。昨夜昏黄灯下,那封盖着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已被他摩挲了无数遍,粗糙的纸面几乎要沁入指纹里。那薄薄一纸,承载着弄堂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清朗开阔的世界。他下意识挺直了背脊,仿佛那身无形的“官衣”已悄然披上肩头。
然而,命运的急转弯往往发生在最平坦的路段。弄堂深处周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像一张无形的蛛网,猝不及防地粘住了这只振翅欲飞的年轻蝴蝶。周家女儿淑芬,那个总爱穿碎花小褂、笑起来眼眉弯弯的邻家姑娘,在某个燥热的夏夜,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文轩……怎么办?我……我有了……” 那声音极轻,却像惊雷滚过陈文轩的耳膜,把他从那个清贵文星的云端猛地劈落下来。
弄堂口,算命先生浑浊的目光越过稀疏的人影,落在周家紧闭的门扉上,又缓缓移到僵立如石的陈文轩脸上。他捻着稀疏的山羊胡,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石头坠入深潭:“唉……入赘破格,文昌蒙尘啊!小囡,这一步踏错,星移斗转,贵气……怕是要散喽!” 他摇着头,收拾起地上的命盘纸,那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在卷起一个刚刚夭折的预言。
“破格?蒙尘?” 陈文轩站在自家低矮昏暗的灶披间里,窗外是淑芬压抑的啜泣和她父亲在弄堂里刻意拔高的、带着炫耀和不容置疑的“嫁妆”安排声。他手里死死攥着那张崭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脆硬的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一股混杂着屈辱、不甘和少年意气的烈火猛地蹿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命?” 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凶狠的弧度,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去他妈的命!” 刺啦——!纸张被猛然撕裂的脆响,尖锐地划破小灶间的寂静,如同心腔破裂的声音。那印着大学印章的纸片,被他狠狠揉成一团,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懑和一种自毁般的快意,重重砸进墙角那个积着污水和烂菜叶的破簸箕里。纸团落下的闷响,是他前半生清贵文星之路的丧钟。
弄堂里的闲言碎语,像梅雨季节墙壁上渗出的霉斑,湿漉漉、黏糊糊,挥之不去。“喏,周家女婿,大学生胚子哦,可惜了……” 这叹息里包裹的并非惋惜,而是一种隐秘的、居高临下的窥探快意。陈文轩踏进周家那间逼仄厢房的门槛时,感觉像赤脚踩进了一摊粘稠冰冷的淤泥。岳父那张圆胖的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如刀刻般写着算计。“文轩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岳父拍着他肩膀,力气大得让他身子微晃,“厂里那个仓库保管的缺,给你留好了!安心做,有我在,亏待不了你。” 那语气里的施舍意味,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岳母则永远絮叨着柴米油盐,眼神却锐利如探针,在他和淑芬之间扫来扫去,仿佛在估算一件物品的损耗。
夜里,淑芬侧身躺着,背对着他,肩膀无声地抽动。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在她蜷缩的身体轮廓上投下惨淡的光斑。陈文轩躺在硬板床上,瞪着天花板上被水渍洇出的、形状狰狞的霉斑,感觉那霉斑正一点点爬进自己的肺腑。这间曾因淑芬身上淡淡皂角香而显得温馨的厢房,此刻弥漫着灰尘、樟脑丸和他自己那无处遁形的压抑气息。属于他的那点微光,在这逼仄的“家”里,正被迅速吸食殆尽。
他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摸出藏在枕芯深处的一本旧书——那是他高中时省下饭钱买的《文心雕龙》,书页已经卷了边,泛着黄。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带着墨香的文字,一种尖锐的疼痛便从指尖蔓延到心口。那些曾经照亮他前程的星斗,仿佛隔着厚厚的、积满尘土的玻璃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命盘纸上“阳梁昌禄”四个字,在记忆深处灼烧着他的眼睛。文昌蒙尘?何止是蒙尘,简直是被重重摔进了泥淖里,连最后一点光亮都被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彻底捂灭。
日子像生了锈的钝刀,在陈文轩身上缓慢地、一下下地切割着。仓库保管员的灰布工装,裹着他日渐沉寂的身躯。他熟练地清点着那些散发着机油和灰尘气味的零件,在厚厚的硬壳账簿上登记着冰冷的数字。手指拨动算盘珠子时,那清脆的“噼啪”声,曾是他少年时梦想的序曲,如今听来,却像单调而永无止境的丧钟,一下下敲打在早已麻木的心上。岳父那张圆胖的脸,时常带着一种主人巡视领地般的满意神情出现在仓库门口,目光扫过他,再扫过那些堆放整齐的货架,仿佛在确认一件称心工具是否运转良好。每一次,陈文轩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试图在岳父那审视的目光下保留一丝残存的体面,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清晰地知道,这挺直的脊梁骨,早已被“周家上门女婿”这六个字压得变了形,隐隐作痛。
弄堂的烟火气里,总裹挟着琐碎的刀锋。邻居大妈们聚在水龙头旁淘米洗菜,尖利的嗓音毫无遮拦地钻进耳朵:“……看看人家老李家儿子,大学生,分在机关坐办公室,啧啧,那才叫出息!”“就是!不像有些人,空长一副好皮囊,到头来还不是靠老婆娘家吃饭?” 那些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眼神,像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得陈文轩脸上火辣辣的。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脚步加快,逃也似的离开那嗡嗡作响的是非之地。
回到那间低矮的厢房,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淑芬坐在床边,默默地织着一件永远也织不完的毛线活,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她不再像少女时那样爱笑,眉宇间刻着生活赋予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隔阂。偶尔,她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怨,有认命,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陈文轩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干涩的咳嗽声。他想起算命先生那句“相敬如宾”的化解之道,心底泛起一阵苦涩的涟漪。然而这“宾”,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连相敬都成了奢望。
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灶披间的小板凳上,就着昏黄的15瓦灯泡,翻开那本卷了边的《文心雕龙》。书页上那些熟悉的批注,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印记,如今看来却如此刺眼。窗外弄堂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争吵和婴儿夜啼,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死寂。他指尖划过“文之为德也大矣”一行字,那“德”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痛了他。文昌蒙尘?不,他感觉自己正被这无边无际的、散发着霉味的泥沼,一点点吞噬、淹没,连挣扎都显得徒劳而可笑。那曾经照亮命盘的清贵文星,仿佛沉入了最冰冷的海底,再也透不出一丝光来。
时光的河流裹挟着时代的泥沙,奔涌向前。八十年代的浪潮拍打着陈旧的堤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渴望翻身的咸腥气息。陈文轩的人生航船,在经历了一场彻底倾覆的婚姻风暴后,竟意外地搁浅在一片看似崭新的滩涂上。
离婚,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剥离手术。与淑芬和那个从未真正属于他的“家”彻底斩断联系时,陈文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脱,却也伴随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病态的轻松。周家弄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他身后沉重关上,仿佛也关掉了一段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岁月。当他拖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街道新组建的“宏达贸易公司”门口,仰头看着那块新漆的木牌,阳光有些刺眼地照在“会计”两个鲜红的宋体字上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没有了周家厢房挥之不去的樟脑味,也没有了弄堂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只有一种新鲜的、混杂着油漆和纸张的味道。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里悄然涌动。
办公室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账簿翻动的“沙沙”声,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他穿着崭新的、浆洗得笔挺的卡其布中山装,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手指灵活地在算盘上跳跃,核对着一笔笔数额远超当年仓库零件价值的货款。那些数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们流动着,跳跃着,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小心翼翼地对待着它们,如同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每一次账目清晰无误,得到那个刚从机关调来、有些谢顶的王经理赞许的点头时,陈文轩心里都会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流。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像极了当年弄堂口算命先生点出他“阳梁昌禄”贵格时,心头那阵滚烫的悸动。也许……也许那命盘上的星辉,并未完全熄灭?也许这“会计”的位置,正是那“禄存”在迟到了二十年后,终于艰难透出的一丝微光?他几乎要说服自己相信了。
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在于它往往在你自以为爬出深渊时,又猝不及防地在你脚下挖开更深的陷阱。这陷阱的挖掘者,名叫林曼丽。
她像一支骤然出现在灰暗办公室里的野玫瑰,带着不合时宜却又令人无法抗拒的浓烈色彩。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发,穿着紧绷绷的、勾勒出丰腴曲线的红格子连衣裙,走起路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得有些放肆。她是公司新招的临时工,负责跑银行和简单的出纳。她的办公桌就在陈文轩斜对面。她似乎对这位沉默寡言、眉宇间带着一丝落拓书卷气的中年会计有着天然的好奇。
“陈师傅,这笔现金收讫,您帮我看看单据这样贴行吗?” 林曼丽的声音带着一种南方女子特有的糯软,尾音微微上扬。她俯身凑过来,一股浓郁的、廉价的雪花膏香气混合着年轻女性特有的温热气息,瞬间笼罩了陈文轩。他握着蘸水笔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一滴墨水洇在了干净的凭证纸上。他抬起头,撞进一双画着浓重眼线的、大胆含笑的眼睛里。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他鬓角初生的几缕华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却也奇异地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早已死寂的、关于“被需要”甚至“被崇拜”的渴望。
“嗯……这样,可以。”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接过那张单据,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林曼丽咯咯地笑起来,毫不掩饰她的得意:“我就说嘛,还得是陈师傅懂!不像那些毛头小子,啥都不懂!” 那笑声像羽毛,搔刮着他沉寂已久的心弦。
禁忌的闸门一旦被推开一丝缝隙,欲望的洪流便再也无法阻挡。下班后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角落,仓库里堆满货物的阴影深处,甚至公园偏僻的长椅……都成了他们短暂偷欢的场所。林曼丽的热情像一团火,烧灼着陈文轩早已干涸的情感荒漠,让他暂时忘记了弄堂的耻辱,忘记了会计室的枯燥,也忘记了命盘上那些遥远而冰冷的星斗。他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人,贪婪地啜饮着这杯包裹着致命诱惑的鸩酒。她依偎在他怀里,指尖缠绕着他衬衫的纽扣,吐气如兰:“文轩,你真有本事,懂那么多……就是太委屈了,才拿这点死工资。隔壁服装摊的阿彩,跟她那个跑供销的相好,才半年,金戒指都戴上了……” 那带着幽怨和暗示的软语,像毒蛇的信子,悄然钻进他的耳朵。他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心底那个被压抑了太久的、名为“补偿”的恶魔,开始蠢蠢欲动。
欲望的沟壑一旦决堤,便只能用更大的疯狂去填补。账本上那些曾经让他感到安稳的流动数字,渐渐变了味道。它们不再仅仅是工作的对象,更像是一座亟待开采的金矿,一条通往林曼丽笑靥如花、金光闪闪生活的捷径。第一次,是一笔小额的公款,在账簿上被巧妙地挪作了他用,化作了林曼丽颈间一条细细的镀金项链。她惊喜的尖叫和热烈的亲吻,瞬间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第二次,数额大了些,变成了她腕上一块亮闪闪的、号称“港货”的电子表。第三次……如同沾染了毒瘾,数额越来越大,手法越来越“精妙”。他利用着制度的漏洞,编织着看似天衣无缝的谎言,在账簿的字里行间跳舞。算盘珠每一次冰冷的碰撞,在他耳中都如同命盘上那颗凶星“擎羊”的刀锋在铮鸣,带着嗜血的寒意。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却更加稳定地拨动着珠子,在凭证上落下一个个精心设计的数字。那冰冷的数字线条,扭曲着,延伸着,像一条条勒紧他脖颈的绞索。
“文轩,你看这料子,” 林曼丽倚在百货商店的柜台边,手指爱惜地摩挲着一块昂贵的呢子大衣料,“多厚实!颜色也衬你,买回去我给你做件大衣吧?你这身工装,早该换换了!” 她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身体紧紧贴着他。陈文轩看着标价牌上那个令他心惊肉跳的数字,胃部一阵抽搐。柜台上方明亮的白炽灯光,刺得他眼睛发酸。他仿佛又看到弄堂口算命先生那张枯瘦的脸,听到那句“文昌蒙尘”的叹息。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好……买!”
那笔足以买下十件呢子大衣的公款,最终化为账簿上几笔巧妙的、指向不明去向的“其他应付款”。当他签下自己名字时,“陈文轩”三个字,在印着“宏达贸易公司”抬头的信笺上,显得格外扭曲、狰狞,如同命盘纸上那颗被煞星冲破的“禄存”,彻底黯淡无光。他知道自己在坠落,坠向一个早已在命盘上标注好的深渊,然而此刻,林曼丽满足的笑靥和那件昂贵的呢料,像一团虚幻的火焰,暂时麻痹了他对粉身碎骨的恐惧。
“陈文轩!你解释解释!这笔‘其他应付款’到底付给谁了?账上挂了大半年,对方单位查无此账!还有这笔材料款,库存对不上!差了几千块!你搞什么名堂!” 王经理的咆哮声像炸雷一样在狭小的财务室里滚动,他谢顶的脑门上青筋暴起,手指几乎戳到陈文轩的鼻尖,将一沓凭证和账页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窗外蝉鸣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烦躁。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原本敲打算盘或翻阅账本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聚焦过来,有惊愕,有鄙夷,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冷漠。陈文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目光扫过王经理摔在桌上的凭证,那几笔被他精心修饰过的数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林曼丽那件崭新的呢子大衣,还挂在他宿舍的衣架上,散发着新布料特有的、略带刺鼻的气味。那气味此刻仿佛穿透了空间,钻进他的鼻腔,混合着王经理的怒吼,让他一阵阵眩晕。
“说话啊!哑巴了?” 王经理的指关节重重地敲击着桌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文轩脸上,“是不是你挪用了?是不是!” 最后两个字,是炸雷般的指控。
陈文轩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他想辩解,想否认,想编织一个谎言,就像他无数次在账本上做过的那样。然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王经理那双因愤怒而圆睁、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时,所有的狡辩都卡在了喉咙里。那目光像利刃,剥开了他所有的伪装。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在周家弄堂里被指指点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手抖如筛糠、在仓库里麻木清点零件的失败者。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堵被抽掉了根基的墙。
“我……” 他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对不起……”
“滚!马上给我滚!收拾你的东西,立刻滚出公司!” 王经理的怒吼震得窗户嗡嗡作响,“等着派出所来找你吧!吃里扒外的东西!”
“开除”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陈文轩的背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收拾起那个小小的、装着私人物品的纸箱的。钢笔、旧茶杯、几本卷了边的业务书……动作机械而僵硬。走出宏达公司大门的那一刻,盛夏午后白花花的阳光兜头泼下,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却感觉那阳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身后,那扇代表着短暂安稳和新生的玻璃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隐约传来的议论声和王经理余怒未消的咆哮。他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站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头,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那感觉比周家弄堂最阴冷的冬日还要难熬,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冻结了。命盘上那颗被擎羊煞星冲破的“禄存”,此刻在他心里彻底崩碎,连最后一点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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