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个寒冬。
从来冬天病人都是最难熬的。
所有将死而未死的人,都会进入一个非常奇妙的境地,因为已经知道是救不回来的,所以来探病的人,多少都带着点小心翼翼,连说的话也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宽慰,明明双方都知道是无意义的话,但仍然维持着一来一往的寒暄。
叶清澜到孟家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她姨母孟夫人身体还康健的时候,也是京中世家夫人里的佼佼者,孟尚书家长房长孙媳妇,何等风光,病了几年,一概心气都病没了。夫君是早有了宠爱的妾室,孩子也生了几个了,她娘家林家,父母都已去世,继承家业的是庶母的儿子,明面上当然来往,但不过是面子功夫罢了。不然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只遣了两个婆子来问安而已,连林夫人都没来。
叶清澜到的时候,外面厅堂里只有两个家世不太好的夫人,素日受了孟夫人恩惠的,还有个常往来给孟夫人讲说佛法的中年尼姑,叫作善惠的,在外面小声念着佛经,见了她都站起来了。
叶清澜耐着性子和她们见了礼,才带着两个妹妹走进正房,孟夫人的正房是内外三间隔断,外面一间待客,中间一间是起居,绣架上还摆着秋天时孟夫人说着要绣给凌波的百蝶穿花的缎子,实在让人心酸。
卧房里满是药味。
“姨母。”叶凌波先上去了,她是三姐妹中间的那个,素来和孟夫人最亲,孟夫人见她来,连忙挣扎着要起来,她却先在拔步床的地坪上半跪下来了,姨甥俩握着手相对无言,只能流泪。
“姨母……”最小的妹妹燕燕也跟着哭起来,旁边的丫鬟婆子连忙解劝不迭,孟夫人当年陪嫁的丫鬟姓林,嫁了管车马的林九,孟夫人管家时,她就跟着当管家娘子,人人都叫她林娘子。
“小姐们快别伤心了,大夫都说了,转过年就好了……”林娘子连忙上来劝道。
但孟夫人瘦得脱了相,戴着镯子的手如同一把柴,面上已有死气,三姐妹都是见过自家娘亲临终模样的,连最小的燕燕,当年才七八岁,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哭过,哪会看不出来孟夫人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呢。
叶清澜到底老成,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顺着林娘子的话道:“姨母病着,哭多了不好,凌波,你带燕燕出去,有劳吴妈妈照看她们一下,让我和姨母说说话。”
吴妈妈是孟家的老嬷嬷,是孟老太君身边的人,如今整天守在孟夫人房中,名义上是替孟老夫人照看孟夫人,其实说是监视也差不多。孟夫人嫁来十余年,自己膝下并无所出,但孟大人的妾室却生了儿女,从来庶出子女都算在正室夫人名下,嫁妆又传女不传儿。看孟家的意思,孟夫人这份嫁妆,是要留在孟家的。
但要光是嫁妆,也不难协商,难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然孟夫人看着叶清澜的眼神不会这样温柔又充满歉疚,叶清澜也不会来得这样迟。
孟夫人是要托孤的。
孟家的妾室难缠,手段不少,孟大人也是个绵软性子,但孟夫人到底是林家嫡出小姐,自有一股烈性在,谁也没料到,她会釜底抽薪,在生命最后几个月里,收养了一个来自她自己外祖父家的小孤女,当作亲生女儿教养。
从来嫁妆传女不传儿,她既然有女儿,按礼法而言,这份嫁妆是落不到孟家侧室的身上的。
但礼法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孟家深宅大院,孟老太君管着家,孟大人官运亨通,侧室苏姨娘儿女双全,又得宠爱,想要带着这份嫁妆走出孟家,实在比登天还难。
所以孟夫人也并不强求,等人都退下后,她拉着叶清澜的手,并未提及这些琐事,只是先落下泪来。
“清澜,是姨母耽搁了你。”
“姨母哪里的话。”叶清澜拉着她的手认真安慰她:“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带着两个妹妹,孤立无援,要不是姨母时时照看,我们哪能平安长大呢。我感激姨母还来不及呢……”
“你这孩子,总是心善,说话做事,处处替人着想。你母亲去世七年,我就病了七年,哪有心思照看你呢,都是你自己性格刚强,又为人和善,这七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只恨我这身体不争气,照看不了你们,到了最后时刻,还要拖累你……”孟夫人说着,又落下泪来。
“姨母虽不能亲自照看,但这偌大京城,有姨母在,我们三个,心里也有了依靠。姨母快别说丧气话了,等养好身体,我们几个,还要依赖姨母照顾呢。”叶清澜勉强笑着安慰她道。
室内只剩下林娘子和她们两人,林娘子端上参汤来,叶清澜要喂给孟夫人,孟夫人只是连连摆手。
“别糟蹋东西了。我知道我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孟夫人喘着气,看着叶清澜的眼睛,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托付她的话来。
叶清澜其实不年轻了,转过年即将二十四岁,在京中的未嫁小姐里,已经是石破天惊的高龄了,和她同龄的闺中好友,几乎都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了。女孩子容颜易老,虽然她的杏脸仍然光洁如玉,眉眼也仍然画一般美貌,但到底是辜负了好青春。
孟夫人心中隐痛,更加说不出话来,只是落泪。
“清澜,清澜,以后你可怎么办……”她拉着叶清澜的手哭道:“我如何有脸去见你的娘亲?”
叶清澜只是抚着她的手宽慰她,又劝道:“姨母这时候快别想这些事了,只管好好养好身体,小表妹有我照顾,只管放心。”
不提那个“小表妹”还好,一提,孟夫人更加焦心,叶清澜见状,宽慰道:“姨母放心,我总会想到办法的……”
“你才多大,怎么能斗得过他们。”孟夫人焦心地拉住她的手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姨母只管放心,养好身体,自有办法。”叶清澜劝她喝下参汤:“先好好睡一觉,醒来咱们再商量。”
孟夫人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说是睡,其实就是弥留了,尤其是后半夜,几乎是被梦魇住的状态,时不时就惊醒,说着梦话,一会儿说“阿措快走,他们都要害你”,一会儿说“清澜,是我对不住你,误了你的终身”,最后竟然叫起“姐姐”来。
林娘子带着两个丫鬟守着自家主母,叶清澜也彻夜不睡,守在睡榻上,安抚梦魇中的孟夫人,在她偶然地惊醒唤自己名字时,握住她的手道:“姨母放心,清澜在呢。”
到四更时,更深夜重,整个孟府都陷入寂静中,叶清澜仍然安静守在房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凌波过来了。
“我睡不着。”她比叶清澜小四岁,却也老成,没有母亲的女孩子,又长在叶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是会比别人家的小姐成熟得快的。
叶清澜没说话,只是掀开被子,让她也坐到了睡榻上,姐妹依偎着,一起守着自家姨母。
“燕燕呢?”叶清澜总时刻惦记着自家小妹妹。
“我在这呢。”叶燕燕才十四岁,灵活得很,一钻就钻进了被子里,三姐妹拥着被子坐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像鸟窝里的一窝雏鸟。
叶清澜是习惯照顾两个妹妹的,她们也在她身边才格外安心,姨母弥留之际,各自在房中都睡不着,到了她身边,却个个都打起瞌睡来。燕燕先睡着,凌波也有点顶不住了,把头靠在叶清澜肩膀上,打起呵欠来。
叶清澜给她们俩都掖了掖被子,看了一眼床上弥留之际的孟夫人,目光扫到帘幕后,被后面站着的女孩子吓了一跳。
那是个和燕燕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生得极美,简直是画上一般的人物,尖尖脸儿,一双眼睛漂亮得像秋水,瘦得很,身量苗条如柳,没有盘头,散着髻,像也是睡下之后起身的,怯怯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发现自己被叶清澜发现之后,本能地往后缩。
叶清澜却朝她笑了笑。
叶清澜生得不仅美,而且极温柔,又端庄大气,谁见了也没法不亲近,是天生的姐姐模样。这女孩子也不由得看住了,见她朝自己招招手,是示意自己过去的意思,顿时就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叶清澜问她。
女孩子仍有戒心的样子,不安地看看睡着的林娘子,又看看床上睡着的孟夫人。
“我叫叶清澜,你可以跟她们一样,叫我姐姐。”叶清澜轻声教她:“林娘子和姨母都睡着了,不要惊动她们了。”
女孩子显然是听过她的名字的。
“我叫阿措。”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小声道:“清澜姐姐。”
清澜伸手摸了摸她身上,问道:“你冷不冷?怎么还不睡觉呢?”
“我睡不着。”阿措看着她,见她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无限包容,像是什么事她都理解,都会帮自己出主意,顿时红了眼睛,道:“我害怕……”
……
林娘子惊醒过来,发现天已经微微亮了,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去查看床上的孟夫人,好在孟夫人只是昏睡,病情并未更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等回过头来再看睡榻上,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睡榻上,叶家三姐妹依偎在一起睡着,这一幕她倒不陌生,七年前,叶夫人去世时,她随自家夫人去治丧时,这三姐妹就是这样,互相依偎着睡在一起,像三只失去母亲的雏鸟一般,那景象,真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落下眼泪来。
但七年过后,睡榻上又多了个人。
自家夫人收养的,那个和谁也不说话的,极漂亮又极孤僻的小孤女阿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如同一只小鸟一般,依偎在了叶家三姐妹身边,蜷在叶清澜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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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大丧。
毕竟是嫡夫人,虽然无所出,但丧事还是要风光大办的,毕竟这不只是孟夫人的身后事,更关乎整个孟家的体面。
丧事办了半月,满京轰动,从最初煊煊赫赫,到曲终人散。送了孟夫人上山,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孟夫人当年是林家嫡女出嫁,带的一笔嫁妆丰厚,自不必说,虽然经过许多年,但价值只增不减。林娘子还是厉害,自她去世后,一把铜锁锁住,只等今日三家齐聚,一起来议定这嫁妆的归属。
林家是娘家,如今只有一个和孟夫人不同母的林大人继承了家业,这样的关键时候,自然是林家夫妇都到场。孟家是夫家,是主家,孟夫人无儿无女,虽然收养了一个阿措,但不是孟家亲生,况且她年纪也小,才十五岁,所以根本无法出现在席上。
孟夫人正房的厅堂里,孟家人和林家人坐了满堂,林娘子手拿钥匙,坐在偏厅里,担忧地看着自家的小姐阿措,丫鬟也人心惶惶,阿措却双手交握着,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们在说夫人当年的嫁妆单呢……”林娘子贴壁偷听了几句,皱眉道,:“小姐,咱们也出去吧,不能只让他们说。”
阿措摇了摇头。
“小姐还在等什么呢……”林娘子有些焦急:“再等下去,只怕夫人的嫁妆都要被他们分完了。”
阿措只不肯说话,眼睛仍然望着窗外,隔壁的争吵声似乎都没有落在她耳中,庭院中正下大雪,都说今年是个寒冬,梅花树似乎也被冻坏了,满树都是雪,连花苞也看不见。
一只麻雀在雪地上跳着,用爪子扒找着,这样冷的天,麻雀又去哪找吃的呢……
但那只麻雀很快就飞了起来。
因为庭院的门被打开了。
漫天大雪里,孟家的家仆这样高声通报道:“叶家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到访,请孟二小姐一见。”
孟家长房除了侧室生的一儿一女并无所出,但来人却指名要见阿措这个“孟二小姐”,林娘子惊喜地循声看去,院门口,大雪里穿着狐肷披风到访的,不是叶清澜和两个妹妹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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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规矩,未嫁小姐抛头露面是极难的,不仅叶凌波和燕燕、阿措,不能出现在正厅里,就连叶清澜这个叶大小姐,要在厅堂落座,都不得不听孟家的苏姨娘来了一句:“到底林家的规矩奇特,未嫁的小姐,就这样跟老爷夫人们平起平坐起来,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叶清澜只是神色淡淡。
“我父亲今日上朝,来不了,我母亲和姨母是嫡亲的堂姐妹,当初我母亲去世,姨母替我家料理过丧仪,如今姨母过世,我不能不来。请老太君谅解。”她瞥了苏姨娘一眼,道:“况且我也不知道,谈正室的嫁妆,侧室在这做什么,舅舅,你说呢?”
林家分家分得晚,长房二房是两府同居,孟夫人和叶清澜的母亲是堂姐妹,因为叶夫人那一脉没有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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