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收获烛烬标准落款字据的归笙总算安心地睡下了。
第二日和烛烬分别前,归笙道:“昨天说的事情,我答应了。”
这是归笙推理出来的回答。
毕竟烛烬没有恢复记忆,那么他所说的应当是戏本里原有的话。
她所饰演的女角那么爱慕他,一定会将此事应下的。
离开烛烬的寝殿,归笙忍不住回头张望。
可恶!一个两个都住得比她好!
归笙悻悻往外走,走着走着,山间起了浓雾。
对此,归笙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山间气象多变,起雾再寻常不过。
然而渐渐地,煞白的雾气越发浓重,她的视野全然变作白茫茫的一片。
不仅山路看不见了,路过的修士也没有了,甚至山风与鸟鸣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正当归笙怀疑是不是又触发了新的戏本情节,比如她踏进了某个埋伏在山间的空间阵法时——
前方的迷雾之中,忽然浮现出一道足有十丈之高的人影。
人影自然没什么好怕的,但当人影和“十丈”这个高度扯上关系时就很可怕了。
那巨大的人影似一座漂浮的岛屿,不徐不疾,逐步浮出烟海。
归笙惊恐地倒退一步,屏住了呼吸。
乍一看去,她还以为看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
然而定下心神,才知那是一件重重叠叠的戏服,泼染着五花八门的色彩。
戏服之上,是一张浓妆艳抹的女子面孔,唇色如火,两腮含桃,自内眼角到外眼梢,青红皂白金,色彩更迭,奇异和谐。
另外,这巨人走来的每一步都摇曳生姿、体态风流,是归笙只在话本描述中见过的标准走姿。
但这巨人的面容和走姿再好看,也抵消不了庞大的体型差给归笙带来的恐惧。
归笙生怕对方一个不留神就把她给活活踩扁了,不得不发出声音,企图让对方注意到地上有个小不点:“请问……”
巨人垂首,冲她一笑。
随后俯下身,把归笙拈了起来。
归笙:“……”
那张浓墨重彩的绝色容颜陡然逼近,胭脂水粉的靡靡香息顿时扑了归笙满身,险些就要在这阵香风中昏厥过去。
就在这时,巨人朱唇轻启,将归笙震醒:
“我是第七千阶的魔使,薄情伶。”
语调顿挫,尾音婉转,确有几分唱戏伶人的腔调,令人听之迷醉。
归笙:“?”
什么情况?
她不是在嫁衣鬼的魔鼎中吗?
怎么突然就见到下一位魔使了?
好在薄情伶下一句就给了她解答:“我和嫁衣鬼是好朋友,我们的魔鼎几百年来都是互相挨着的,经常互相串鼎玩。”
它一边说,一边以指尖轻轻拨弄归笙,温柔道:“你放心,我和嫁衣鬼一样,对打打杀杀的不感兴趣,每次都是放登阶者速通魔鼎,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对你不利。”
归笙正默默想这种话她都听腻了,就听薄情伶继续道:“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只有演戏。”
“我生前是一名远近闻名的伶人,什么恨海情天的戏本都演过,嫁衣鬼能写完这戏本,少不了我的指点呢……你看,这些都是我生前扮演过的角色,我把他们整理出来了。”
薄情伶手一展,戏服扬起,下方的身体竟然是一幅庞大的画卷,长长地拖到地上,卷面分出了成千上万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一幅截然迥异的角色画像。
从平头百姓,到大家闺秀,到英勇将领,到野地尸体,再到海边礁石、山间走兽、崖边飞禽……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涵。
看得归笙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这是位大师啊!
看着那些千姿百态的画像,归笙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只觉这位魔使的身姿在她眼中越发高大伟岸起来。
她不禁好奇地追问:“那么大师,你是怎么来到北原成为魔使的呢?”
薄情伶拢好戏服,身体开始逐步缩小,显然方才那一出巨人的体型,只是为了给归笙欣赏它生前的角色画像。
面对归笙的询问,薄情伶没心没肺地予以解答:“和戏班的一个搭子搭了场风月戏,结果他太缺乏职业操守,迟迟出不了戏,但我又不可能为了他不跟旁的人搭戏嘛,他接受不了,就拉着我一块儿死了。”
归笙:“……”
薄情伶接着道:“我死后不甘心,毕竟还有好多有意思的戏本子没演过呢!我就这么阴魂不散,飘到五方域境的各个戏班,想看看有没有哪家戏班招收阴伶的,结果飘着飘着,路过北原时就被魔鼎掳来了。”
“这下好了,成为魔使后,我天天找北原的魑魅魍魉陪我对戏,还没人能杀得了我,简直不要太潇洒,早知道死了这么爽,我就早点死了。”
归笙:“……”
薄情伶自我介绍完毕,也恢复到寻常女子的体型,把手里举着的归笙放回原地后,对其表明来意道:“总而言之,是因为你恢复了记忆,嫁衣鬼担心你自由发挥太过,可能会错失戏本的关键情节,最终导致魔鼎的戏幕崩溃,所以拜托我来监督你走戏本了。”
听言,归笙顿时觉得嫁衣鬼还挺贴心的:“原来如此,那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薄情伶道:“答应那个宗主的角色,取出穆氏少主心脏里的法宝,这是必要的情节。”
归笙道:“这个我已经答应了。”
薄情伶扬了扬眉:“那接下来,就要全心全意地付诸行动了。”
归笙吸了一口气:“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件事是这场戏要达成的结局吗?”
薄情伶道:“不是。”
归笙这口气便卡在了喉咙里:“那是?”
薄情伶淡淡一笑,道:“这场戏的最后一幕,是你要和穆氏少主的角色洞房花烛。”
归笙:“……”
归笙崩溃了:“尊敬的魔使,请您听听您自己说的这两个情节,这是能同时办到的吗?!”
又要取出人家养在心脏里的法宝,又要把人拐去洞房花烛?
归笙想到唯一的可能性:“这是要冥婚吗?”
薄情伶一拍她的脑袋:“少安毋躁,你把这两个情节的顺序调换一下,不就好办多了吗?”
冰冰凉凉的手指插在发间,归笙勉强冷静下来,试着理解了一下。
难道,也就是说,在洞房花烛的时候,一刀捅进穆氏少主的心窝,取出那件法宝?
薄情伶欣慰道:“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归笙:“……”
归笙喃喃:“真要这么干了……等出去了……一定会被他记恨到死的……”
池凛那小心眼的家伙可不像是会管什么戏内戏外的……
她在西漠卸了他一条胳膊,诳语灵说了句故弄玄虚的赠语,都能让他在纸扎姥的魔鼎里恨不得除她而后快。
何况这一回,她是得把手掏进他的心脏里啊……
薄情伶大言不惭:“哎呀,这不是还有本高人为你保驾护航嘛。”
归笙奄奄一息:“你能保我出了魔鼎也不会被他一刀结果了吗……”
薄情伶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你听我指点,说不定呢。”
说完,它摇身一变,变作一枚胸佩,轻飘飘地别上了归笙的衣襟。
与此同时,归笙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本破破烂烂的戏本在她的元魂里展开。
薄情伶柔声道:“总之放轻松,你且按照拿到的戏本行事,到了需要变通的关键节点,我会随时提点你该如何做的。”
四周白雾散去,归笙总算回到了熟悉的山道。
她没急着走,而是惴惴不安地翻开戏本,当首便看到一行大字:
参与十日后的五方盛会结会宴。
归笙挠了挠头:“那这十日之间我要做什么呢?”
胸佩中伸出两根手指,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天空黑黑白白闪烁一阵,道旁野草火速长高一截,原本高悬的早晨的太阳,变成了昏昏欲眠的斜阳。
薄情伶:“好了,现在就是十日后了,你回去换身衣裳,差不多就可以赴宴了。”
归笙:“……”
五方盛会如期落幕,毫无悬念,烛烬的角色夺得了魁首。
当夜烟花盛绽,鼓乐齐鸣,承办宗门阔绰摆宴,自山头摆到了山脚,邀请一众赴会修士共享盛宴。
当然,在宴席开首,少不了要对本次盛会表现出色的修士进行奖赏。
承办宗门邀请他们站到高高垒起的领奖台上,依照能够领赏名次的倒序,赠出一件又一件稀世之宝,一件比一件更罕见难求,引得台下惊叹连连,歆羡不已。
归笙站在台下,一脸假笑地随众人鼓掌。
拍到掌心都麻木了,她才终于看到了烛烬。
由于他自己就是承办宗门的宗主,他并没有拿到奖赏,似乎就是上去站一会儿,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瞻仰送礼。
薄情伶冷不丁开口:“你该上去给他恭贺。”
归笙:“?”
她忙在元魂里翻了翻戏本,诧异道:“戏本里没有这段啊?”
薄情伶刻薄道:“他们虽然没恢复记忆,但也有许多出自本心的即兴发挥,而你全按戏本一板一眼,这么对戏,我保证你们之后会出大问题的,你要学会见招拆招,活络起来。”
胸佩上长出一张烈焰红唇,朝烛烬的方向努努嘴:“你瞧瞧,他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你啊,你要无视吗?”
归笙:“……”
好像有点道理。
当在某一行深耕多年的大家发表真知灼见时,总是能令人不由自主拜服的。
归笙虚心受教,又犯起难来:他人在高台,她能有什么表示?
用个什么法术,送一束花上去?
但周围这样做的人不在少数,她这么做是不是太敷衍了?
最终,归笙犹犹豫豫地,学着初见时的嫁衣鬼,向烛烬抛了个飞吻。
烛烬:“……”
隔得那么远,归笙也看清了他眼底浅浅的笑意。
看来效果不错。
薄情伶也道:“做得不错。”
归笙摸了摸尴尬到发麻的头皮,长长地松了口气。
奖赏环节结束了,众人纷纷入席,开始胡吃海喝,花天酒地。
归笙随便吃了一点就饱了,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说话,便悄摸摸离开了。
她翻开戏本,看到了下一段指示:下山上街。
归笙便下了山,出了宗门,到街上四处遛达。
溜达着溜达着,她手腕一紧,紧接着就被人拖到了一棵树后。
因为是熟悉的气息,归笙完全没有反抗。
她背抵住树干,望着眼前这张阴沉而艳丽的面孔,没恢复记忆前张口就来的情话,此刻愣是蹦不出一个字。
半晌,归笙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好久不见。”
池凛顿了顿,唇边挽起一抹讽刺的笑:“你也知道好久了。”
归笙刮了刮脸颊,试图跟他讲道理:“那天你比试结束,没跟我说一声就离开了,我找不到你……所以……”
池凛冷冷地道:“所以,你就找了别人。”
归笙心里咯噔一声。
她谨记最终要达成的结局,这种事情是断不能承认的。
归笙额冒冷汗,兀自嘴硬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污蔑人呢?”
池凛:“那这是什么?”
他手指拨开她的衣领,雪白的颈间布满细密的吻痕。
池凛又问了一遍,这一遍的声线微微颤抖:“那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归笙那边已经五雷轰顶了,紧急询问薄情伶:“不是十日后了吗?这些痕迹怎么还没消?!”
薄情伶慢条斯理道:“我只是把时间拨到了十日后,不代表这十日里你的角色和宗主的角色什么都没做啊,也不代表穆氏少主的角色对你的拈花惹草一无所知啊。”
归笙:“……”
薄情伶又道:“小问题别害怕,咬死不认就行,快!”
归笙病急乱投医,一口咬死道:“蚊子叮的!”
池凛阴森森地看她:“蚊子的牙印比它自己的体型还大,厉害啊。”
归笙:“……”
归笙才要心虚,就听薄情伶呵斥道:“支棱点!你气势弱下去了,他就强硬起来了,别给他这个机会!你就当他是你的一个玩物,他没资格向你讨要说法!”
“我刚刚才补看完你们之前完成的情节,你没恢复记忆前不就做得很好吗?就按照那样来。”
归笙怆然而涕下:“你也知道那是没恢复记忆啊,那是戏中女角对他的态度啊!不是我!”
不过心里吐槽归吐槽,她表面上还是很稳的。
归笙将慢慢领子提上去,努力拗出不耐烦的口气,冷淡道:“说了蚊子叮的,随你信不信。”
没管池凛变化的神色,归笙顾左右而言他:“你就这么单独来找我?你身边的守卫呢?你又是偷偷跑出来见我的?”
薄情伶赞道:“没忘记推进另一个情节,可造之才。”
归笙:“谢谢。”
池凛却好像没有听见归笙的问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半晌,他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又让你不满意了吗?”
归笙一怔。
眼前的人眼眶微红,语气虽仍冷冽,尾音却哽咽了,简直是色厉内荏的生动诠释。
莫名地,归笙觉得这一句并非戏中男角的台词,而是出自戏服之下的池凛本人。
可是,那样随心所欲、恶劣不掩的一个人,会问出这样的话吗?
心头无端揪紧,归笙听到薄情伶说:“建议你趁热打铁,再说些重话,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
“……”
对池凛释放恶意,对归笙来说其实并非难事,只要想想二人交手时这家伙的混账行径即可,她的脏话能不带重样地往外冒。
然而此刻望着池凛的神情,归笙张了张口,难听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最终被她咽了下去。
她伸出手,抱住了他。
“没有,你没有让我不满意,你很好。”
感受到怀中之人的僵硬,归笙又踟蹰了下,在他的脊背上拍了拍:“是我刚刚态度不好,对不起。”
拍着拍着,臂弯里紧绷的身体软化下来。
池凛慢慢回抱住她,耳边传来他闷闷的追问:“那这痕迹到底是……”
归笙:“蚊子咬的。”
池凛:“……”
“是那个魁首吧。”
池凛低低地,既带些对她的幽怨,也带些对自己的检讨道:“是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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