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岁馀走得匆忙,待嵇槐序拾伞追出门,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雨势湍急,连酒肆屋檐下悬着的灯笼都被跳珠浇灭,他抬起头,望了眼晦暗的长街。

这是他第二次同她见面,此前勿说面染,便连听说都不曾听说。

但不知为何,他心内总有似曾相识之感。

可若要论此前于何处见过,抑或相像何人,他一时又道不清楚,静立片刻后,默默撑了伞,复还家去。

甫行至家门口,便见到崔秋微微佝偻左右顾盼的身影,心内些许歉疚,不由加快脚步走到崔秋跟前,低头道:

“叫母亲在冷雨中久等,是儿之过。”

崔秋见他衣着狼狈,长衫庶几湿透不说,衣摆与鞋履尽染污泥,活脱脱似路边行乞之徒。

他素日颇好洁净,便是疾风骤雨,断不至如此邋遢不整。

近前时,又自他身上闻得些许酒气,她心下便已明了,一面扶他往屋内去,一面道:

“雨大,当心着凉。你先往屋内擦拭,换身干净衣服,我去灶房与你煮完姜汤来喝。”

嵇槐序点点头道:

“劳烦母亲了。”

少时,他更过衣,崔秋便端了姜汤来,笑道:

“天晚了,你趁热喝下,早些歇息吧。”

嵇槐序恭敬接过,置于身前食案上,扭头问道:

“阿葵呢?”

崔秋道:“她回来得早,用过晚膳便睡下了。”

嵇槐序“嗯”了声,以瓷勺搅舀姜汤,辛涩姜气弥漫满室。

他不说,崔秋亦不问,屋内寂静,只余汤汁扬起落下生出的清响。

待姜汤放冷些,嵇槐序仰头一口喝完,站起身要往灶厨去,又被崔秋唤住,轻声道:

“我去吧,你明日还要往私塾授课,还是早些休息。”

嵇槐序没再说什么,将空碗递给崔秋,转而去了自己的卧房。

崔秋净过碗,吹熄了灶厨的蜡烛,立在门口,隔着霏霏雨帘望向嵇槐序所居卧房。

室内灯烛已熄,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可她心内明白,有些事,终归是不一样了。

轻叹了口气,她转身,往自己卧室踱去。

阖上门,她缓步踱至妆镜台前,望了望自己爬满皱纹的面庞及额角几绺新生的白发。

两手扶住台沿,用力将其挪移数寸,露出其后光秃秃的石砖墙。

崔秋走近,伸手抚上墙面,依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秘诀,依次按下墙面七块石砖。

忽闻一阵砖石挪移的声响,墙面上亘然凸出一只长约六寸,宽高各三寸的紫檀木盒。

她将木盒取下,有些疲惫地坐在妆台前,低下头,打开木盒的搭扣,掀开盒盖。

其内为一方卷轴,兼一封信件,并一枚水纹弦月碧玉佩。

因着时间久远,卷轴与信件纸张已有些发黄,只那枚玉佩色泽如旧,于微暗灯光下散发莹润色泽。

十数年过去,她如何能不知儿子心中之志,又如何不想为恩主一家沉冤昭雪。

可她明白亡夫所虑。

纵为一介妇人,她亦知朝堂私谋阴诡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即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不仅不能替恩主报仇,甚至难以保全自身,如此岂不更有负恩主所托。

与其如此,倒不如将过往永远埋没,只当其从不曾发生过。

她伸手,细细抚摸那枚玉佩,一时不禁百感交集。

先时,见到儿子愿为塾师,她心内是高兴的,想他大抵已然走出此前立志为官誓死明志的偏执心患,而终于接受了嵇平临终所嘱。

可数日以来,他却时常忧心忡忡,郁郁寡欢,这又令她心内苦涩,不知如此选择究底正确与否。

自那日见到送阿葵还家的戏伶,私底下她亦着人打探过此人身份,又感无甚异处,不曾再多追究,可心内仍是惶惶不能安定。

望着妆台上明灭不定的烛火,崔秋目光中有熠熠火苗跃动。

她将木盒重新扣上,后推入墙中,将妆台复归原位。

多思无益,只能徒增烦恼,若说她这十数年来始终坚守之事,从来便只这一件。

纵是将来事有变数,只要她还在一日,便护这双儿女无忧一日。

睡梦中,嵇槐序眉头紧皱,两只骨节修长的手紧紧攥住身上被褥,额角沁出些许冷汗,濡湿了他鬓角的碎发。

“大晟国的乡野村夫,无名无禄,一介迂腐书生耳,也敢来吾皇帐下求用!何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够不够脸面,哈哈哈哈哈哈……”

一腰挎弧刀,唇上生有茂密胡髭的环眼大汉两手叉腰,立于廊下,蔑视地瞧着他。

嵇槐序已同亓寅见过面,得其语留用,并无意同此人做无意纠缠。

故见状,并不言语,只转身往月洞门走去,欲要离开。

那大汉却扭头使了个眼色,便有一左一右两人上前来,合拢一处,挡在他身前。

大汉大笑着走下台阶,指着嵇槐序,怒目道:

“无能匹夫!这般胆小懦弱之人安能辅佐吾皇?”

嵇槐序身前被阻,不得不转过身,同那大汉拱手道:

“我原见大晟皇室倾颓,魏贼专权,对此炎凉世态颇感失望,又蒙谢见清推举,特来投诚,同壮士无冤无仇,却不知为何这般相待?”

大汉闻言,摆手跌脚道:

“谁知你投诚是真是假!”

嵇槐序知他虽如此说,却只为寻衅泄气而来,一时并未答话,只静静立于原地。

大汉见他不语,踱至近前,围着他转圈,上下四处打量。

少时,他似想到什么,忽抚掌笑道:

“我有主意了。”

说着,他仰天哈哈大笑数声,而后张开双腿,双手抚在胯上,拍了拍,对嵇槐序道:

“想要证明你对吾皇是否真心,倒也不难。”

“只要你能从我□□爬过去,我吕典便信你归心至诚。如若你不肯钻,那便是怀有二心,我就地诛杀之,以绝后患,如何?”

此话一出,院内其他围观者皆捧腹大笑,凑聚过来,要观摩好戏开场。

嵇槐序闻言,垂于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轻轻地抖动,低首,良久不语。

“怎么,你不肯么?”

吕典挑眉,左手握住刀柄,右手悠然地捋着颌下胡须,质问道。

“爬呀,快爬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侧,围观众人挥舞着手,笑着喊道。

嵇槐序很想一走了之,可他知道他不能。

他已留在大钺国君帐下,如今因此竖辈羞辱便负气离开,他又如何实现自己心中之愿,为妹妹一家昭雪报仇?

“你他娘的到底爬不爬,老子可没那么多耐心等你!”

嵇槐序闻言,手指缓缓地松开,唇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抬眸望向吕典,没有说话。

抬脚,一步一步走至他身前,低眸,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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