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中的香气明显不对劲。
元慕才走进没多久,便觉得身上乏力。
她强作镇定,看向那几个不速之客:“我不须要人侍候。”
元慕全然想不出这些人,是怎么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混进来的。
即便他们的背后是手眼通天的元昳,她仍觉得极是不可思议。
元慕更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然能疯狂到这个地步。
他为什么那么急?
她拢在袖中的手指紧攥着,眸光摇晃:“我没有应允父亲的要求。”
“本宫是帝王嫔妃,”元慕强撑着说道,“你们若是胆敢冒犯本宫,陛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但她实在是太纤弱了,虚张声势的话语也透着无力。
四面都是高大的黑衣男子,他们将路给堵得密不透风。
元慕步步后退,却被逼得越来越近。
“令公之命,吾辈不得不从,”为首的男子声音低沉,“还望娘娘海涵。”
难道在他们这里,元昳的命令竟然能比皇帝的诏命,还要更可怖吗?
元慕跌坐在软榻上,苍白的脸庞透着不自然的潮红。
她本就饮了酒,这会儿被迷药般的异香一搅扰,思绪混沌得不成样子。
但听到这句话后,元慕倏然明白过来。
他们是元昳暗中蓄养的死士。
前朝乱世时,豪门大族热衷于蓄养死士,暗中行杀戮、叛变之事。
每一场谋逆的背后,都必然有死士的身影出现,他们是没有情感的杀戮机器,示生死为无物。
元慕只听闻过他们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士。
她不由地有些绝望,唇瓣紧抿着。
这种时候,元慕下意识地就想到了皇帝,忍不住地盼望他能发觉她的消失,赶过来救她于水火。
但皇帝没有发觉,也没有想得到元慕。
新年大宴,帝后是势必要同时到场的。
酒过三巡,皇帝到了皇后这边,两人并肩而立,恍若是世间最登对的璧人。
这是重要的社交场合,不仅仅是宴席那样简单。
事情众多,没人会想得起元慕。
楚王本来在跟宗室子弟们饮酒,中途被皇帝唤了过去,去见开国的老臣们。
他们有些人是看他长大的,还做过他开蒙的老师。
有位头发花白、牙齿稀疏的文臣,瞧见楚王过来,老泪纵横:“殿下,您都长这样高了。”
楚王一身红衣,譬如玉树临风,高挑的身形在宫灯下分外出众。
像是翩翩少年,又像是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沉稳青年。
楚王神情微动,他难得耐着性子,在功勋老臣中间待了很久。
皇帝本想是去解救楚王的,但看到他像个乖孙儿似的,站在一众老人当中,没忍住地笑了出来。
楚王是个纯粹的草包。
好骑射,好游赏,好华服。
他在同辈当中颇受人眼色,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大臣,见了他都要躲得远远的。
但在老人家这里,再没有比楚王更受欢迎的宗室子弟了。
夜色渐深时,他才终于脱身。
楚王回到皇帝的身边,他总是有神清亮的丹凤眼,难得透露倦意。
到底是少年人。
皇帝对这为数不多现存人世的血亲,还是非常纵容的。
“去休息片刻吧,”他笑着说道,“明日就不须你劳累了。”
楚王向后倚靠,忽而问道:“嫂嫂不在你身边吗?”
这种场合,皇帝怎么可能将元慕带在身边。
他私底下宠她,但这种时刻并不是她该出现的。
“她哪里乐意跟朕一处,”皇帝低笑一声,“上回千秋节,唤了好几回都不肯过来。”
他的语气很随意,楚王也没有多想。
这种宴上是要饮酒的。
女眷们酒量大多寻常,元慕许是累了在某处休息。
楚王循着水畔向着暖阁走去,一晚上下来,即便是他也开始有些疲惫了。
宴席常设在水边,上巳时曲水流觞,颇为风雅。
但近来天寒,水面早已凝冰。
楚王正走着,忽然瞧见几个宫女急匆匆地走着:“出事了!怎么会这样……听说是……”
她们走得极快,声音也压得很低。
但楚王还是听见了。
他神色微变,也不知道为什么,思绪下意识地就飘到了消失多时的元慕身上。
从水畔到暖阁的距离很近。
楚王跟了过去,陪在他身边的是位老内侍,是先皇后身边的旧人,从幼时就陪在他身边。
老内侍连声叫苦:“殿下,您慢些!”
他嘴上这样说,但步履稳健,年轻时是练家子的人,就算在江南悠游多年,也依然身强力健。
他只是不明白,好端端的,楚王为什么这么急?
暖阁前已经聚了些人。
楚王看到一张略微陌生的面孔,他其实没见过这个人,跟他也不太熟悉。
但瞧见横亘在此人脸上的长疤时,楚王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晏仆射的次子晏非。
一家子都是文官,独独他做了武将。
听说残暴嗜血,是个不好招惹的纨绔二世祖。
偏偏他那个长袖善舞的高官父亲待他极好,似是有亏欠一般,巴不得将星星月亮都奉给他。
皇帝一直很操心楚王的婚事。
但相较于楚王,还是晏非的婚事更难办。
京城就没有哪家愿将女儿嫁给他的,即便他家世卓越,在军武上也算是有些天赋。
不说别的,单单那张毁容的脸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了。
这些年来就只有一个例外。
当初动乱时,元昳为了笼络晏家,意欲将元慕嫁过去。
晏非就是元慕曾经的那位未婚夫。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王的眉心微拧,他越过人群,向着暖阁走去。
卫从已经将此处围了起来,隐约有警戒之兆,楚王身份超然,直接就走了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浓郁到犯腥的血迹。
一具瞧着已经半冷的尸身,横在暖阁的正中央,他的胸口插着的是一支金簪。
金簪的最上方是一只灵动十分的稚雀。
做工也不知有多精细,那小雀的每根羽毛都是活灵活现的。
这根金簪实在是太精致漂亮了,但凡看过一眼的人都不会忘却。
郗兰嫣还在他耳边来回地说了好几遍:“那就是御用的物什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簪子。”
皇后的妆奁也很多,淑妃的头面也很雅致。
都是宫廷特制的精巧饰品。
但也没有一个会细腻到这个地步。
非得是被皇帝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才会有这样出格的待遇。
楚王的脸色难看,他顾不得晏非和卫从的阻拦,立刻就向着里间走去。
血气极为浓重。
暖阁并不大,从那尸身到屏风之后,就只有两步路的距离。
但血迹蜿蜒,就没有停下来过,愈往里反倒是血气愈重。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深,楚王的脚步沉重,望见软榻上一身血迹的元慕时,悬在心口的巨石,彻底是落不下了。
她的衣衫凌乱,外氅落在地上,衣带也凌乱地四散。
元慕只着了单薄的衬裙,雪白的里衣上尽是血,她的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掩住面容,哭得泣不成声。
她的雪肤白皙,在微光下莹润得没有瑕疵,就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但此刻元慕的掌心、脸庞,乃至颤抖的肩头上,都是深暗的血迹。
“出去!”她的声音颤抖,情绪像是崩溃到了极致。
快要到凌晨了。
子时将至,外间是歌舞升平,无数人盼着象征新年的钟声敲响。
但暖阁里的元慕,深陷于绝望当中。
人生的直转急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白日里他们还一道在别院游玩,但今夜的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
元慕从别院离开时,脸上是带笑的,恰巧赶上宫宴时,眸底也盈着光亮。
但这才一两个时辰的功夫,那些欢欣的事就彻底远去了。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更何况他们是这样的叔嫂了。
楚王不能安慰元慕,不能靠近她,甚至不能为她递上一张帕子。
他只能压低声说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如此吉日,出了这样大的事。
就连最沉稳的侍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卫从和宫人都还在迟疑,要不要告知皇后,或是先寻来内侍省的长官。
皇后身体不好,心房也有些问题。
她最厌烦处置的就是晦气事,这时候过去若是碰了她的霉头,只会更加不妙。
至于皇帝那边,就没有人想到过。
元慕只是一个普通的、不得宠的昭仪。
她连妃位都不是,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能再这种关头上达天听。
楚王拔出腰间所佩的长剑,走出暖阁,声音里带着肃杀:“现在就去请陛下过来。”
他生得和皇帝很像,但面容整体偏柔,更像先皇后多一点。
此刻楚王那张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庞,却写满了冷峻,隐约透着杀伐。
他的声音冷沉:“封锁暖阁,涉事者一律不得离开,违者杀无赦。”
今夜才是彻头彻尾的兵荒马乱。
卫从和宫人终于有了主心骨,连忙开始做事,但月色之下,是遮不去的血迹。
暖阁中的香炉早被人浇灭了,却还有异样气息的残渣尚存。
整个暖阁都被浓重的血气笼罩,烛火摇曳,仿若是黑暗里潜伏的魑魅魍魉,在发出尖锐的鸣声。
或许黎明之后,会迎来明亮的日出。
但是元慕的天,却再也不会亮了。
-
在皇帝的眼中,公事永远都是排在最前面的。
他是这天下的主人,富有四海,就应当为天下人而负责。
新年的宴席不同于平常,是一年到头最要紧的宴席。
除此之外,就是明日清早的元日朝会。
皇帝身着深色的礼服,一晚上过去,饶是他也有些累了。
在即位之前,他做了很多年的太子,每年夏天皇帝去行宫避暑,都是他在皇城监国。
嫡长子的好处就在这里。
皇帝接受到的,是最正统不过的帝王教育,从幼时他就在为成为最杰出的君主而努力。
弟弟在殿内小憩时,他在跟着父亲看奏章。
妹妹们在树荫下乘凉时,他在烈阳的照耀下亲赴边关。
这些年来,夙兴夜寐。
虽然遭了些波折,但总体也还算顺利。
至少在为君之道上,他日史书工笔,也寻不出任何错处。
皇帝跟郗容境一起饮酒,他酒量差,没有喝多少便换了茶,聊着聊着,便不免聊到了以前的事。
那年祸乱时,他曾受过一次重伤。
肩头被利箭刺透,险些踏入鬼门关。
主因是随行的军队受了伏击,他们原本是向南走的,要渡过洛水和豫州的勤王援兵相会。
但行伍中出了奸细,引着众人向西而去。
皇帝身边最亲重的一百三十二名精兵,全都死在了那场伏击当中。
当晚夜雨磅礴,难以辨认方向。
但如今想来,皇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都是多年行军的人,怎么会全都辨错方向?”
郗容境是事后领兵接到皇帝的。
那时候他身上都是血,肩头更是被彻底刺穿,差些在当晚就命归西天。
郗容境浅酌了一口酒,无奈地说道:“这就只有那奸细知道了。”
事情过去太久,那日涉事的人又是全军覆没,只有那做了细作的人逃出生天。
两年多来,皇帝设下天罗地网,试着找寻过此人,也没有任何结果。
他对背叛看得很重,即便这人再也不可能翻出天来,他亦是不会忘却这回的事。
但到底过去多时。
皇帝御宇之后,诸事顺遂,也懒得再去管顾当年的事。
对此人来说,像老鼠一样苟且偷生地活一辈子,或许比处以极刑更适合作为惩诫。
记忆是很玄奇的存在。
当初那样忌恨的人,在两年的光阴之后,竟然也会变得这样平淡。
就像是元慕。
他曾经对她婚前失贞的事,厌恶到无以复加,如今也不觉得怎样了。
皇帝只是觉得挺奇妙的。
元慕明明是跟她那未婚夫有了首尾,为了维护他,却偏偏要编纂出一个名唤贺兰贞的奸夫。
她若是编得稍微高妙点,或许还会给皇帝带来些麻烦。
但这天下姓贺兰的人太少了。
皇帝看过所有贺兰姓氏人的谱牒,所有在那段时日驻扎在京郊的军士信息,他也全都翻阅过。
事实就是,在世界上没有这样一个人。
除了腕间那个细镯,元慕自己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实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叫贺兰贞的人,就好像是她在绝望和孤独当中,做过的一场了无痕迹的绮梦。
更荒谬的是,元慕曾在某段时间坚定地认为,他就是那个卑劣庸常的军户。
她身体健康还可以,但精神一直不是太好。
元慕在刚入宫时,就犯过癔症。
她至今在面对军士时,会本能地生出恐惧的情绪。
经历过兵乱的人都是如此。
元慕见过军士哗变杀死首领,被人遗留在起火的暗室里,也亲眼见过开膛破肚的情形。
她及笄的那一年是整个京兆最丧乱的一年。
在他极力争夺帝位,意欲夺回一切时,她独自熬过无数个难眠的黑夜。
皇帝对元慕的经历是有些怜悯的。
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够容忍元慕将他视作幻想中的他者。
后来他用了些手段,让元慕再也没提起过贺兰贞的存在。
只不过对那只玉镯,她是当真执着到了极致,为之连命都敢舍弃。
罢了。徐徐图之。
皇帝把玩了片刻掌心的新镯,又将之放回到檀木方盒中。
郗容境看了一眼,微笑说道:“是给昭仪娘娘的新年礼物吗?”
他们关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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