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飘落檐下,台阶上都积了薄薄一层。
谢征靠着廊柱抱臂站着,半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头顶的灯笼洒下一地暖光,将他纤秾合度的睫羽在眼睑下方拉出一片暗影。
他见过很多美人,也在魏严宴请宾客时见过赤足起舞的西域舞姬。
舞姬那双足的模样他已不记得,唯一还有印象的就是脚踝上缀着铃铛的金色脚链,随着舞动而叮当作响,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看到樊长玉露出的那一双足时,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舞姬脚上的那串金铃铛。
随即便是觉着荒唐。
同时心中升起一股冒犯了她的自厌。
谢征烦躁揉了揉眉心,他自小寄人篱下,为了秉承父亲的遗志,一直苦读兵法勤练武功,加上魏严对他和魏宣管教严苛,未免他们耽于男女之事,连身边伺候的人都一律是小厮,而无一婢子。
他上了战场后,一心杀敌,更没想过这些。
魏宣不知是见他恪守魏严定下的规矩才对着干,还是纯粹起了忤逆心思,经常出入青楼、豢养外室,为此没少被魏严责罚。
那时魏宣嘲讽他只能做一条乖顺的狗,问他识得温柔乡是个什么滋味吗,谢征心中竟是和魏严一样的想法,只觉此子难成大器。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从前的确是受魏严影响颇深,魏严认为掌权者,必须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念,男女之欲,只是最低俗的一念。
他从军中归来后,偶尔碍于情面推脱不掉一些宴会,前去赴宴时瞧见柔弱无骨的舞姬赢得满堂喝彩,心中只有轻蔑。
他和魏严一样,瞧不上京中权贵的这一套,甚至觉着这些纸醉金迷只会让人软了骨头。
他将来娶妻,娶的也只会是担得起谢家门楣的大家妇,而不是像他母亲那般脆弱的女子。
沙场刀剑无眼,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和他父亲一样,死在战场上,他不需要谁为他殉情,只需要一个在他去后,替他撑起谢家门楣的宗妇。
整个京城的世家子娶妻,都是以这样的标准去世家女中遴选。
但这些天……他是怎么了?
眼前下意识又浮现樊长玉的模样,杀猪的、砍人的、咬牙隐忍的……
她很好,甚至比许多世家女都坚韧,只不过她生长的环境太简单了些,应付不来各路牛鬼蛇神……终究做不得谢家宗妇。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征整个人都愣了愣。
管事婆子提
着灯笼巡查院落时,瞧见他站在廊下,问:“小兄弟怎不回屋歇着?
谢征收敛了思绪,道:“正打算去找您,可否跟溢香楼的伙计挤一晚?
管事婆子疑惑道:“你是樊娘子的夫婿,怎不跟她睡一间房?
谢征找了个由头:“她带着妹妹,不太方便。
管事婆子心说长宁那才多大个孩子,但考虑到长宁再小也是个女儿家,点了点头道:“是老婆子顾虑不周,楼里的伙计都是两人一间房,本没有多的房间,不过有个伙计鼾声太响了,旁的伙计跟他一个屋都睡不着,你要是不介意,就去他房里将就歇一晚吧。
谢征只说不介意,管事婆子便带他去了那伙计的房间。
还在门外便听见了那震天的鼾声,跟打雷似的,谢征有片刻沉默。
管事婆子推开房门,门轴转动的“吱嘎也没能吵醒那伙计分毫,她引着谢征进屋后,把油灯点上,指了指边上空着的一张单床:“你今晚就睡这儿吧。
谢征道了谢,管事婆子便提着灯走了。
他脱下外袍枕着手臂躺到床上,本就没多少睡意,对面床铺的伙计鼾声如雷,更是吵得他连合眼的心思都没有。
忍耐了一刻钟后,谢征起身走到那伙计床铺边上,一手刀砍在了那伙计后颈上,伙计被打晕过去,鼾声瞬间停了。
他重新躺回床上,只是依然没有睡意。
从前没想过同樊长玉的以后,今夜突然想到娶妻的事,心中却莫名烦躁起来。
他知道樊长玉做谢家宗妇是不合适的,但回京后娶一个进退有度知书达礼、能帮他打理谢家大小事务的世家女,他又下意识有些排斥。
他像是在荒野里找到了一株生命力极强的野草,他有些喜欢,但是把这株野草挖回家去,和其他奇花异草一比,旁人只会嘲笑那株野草。
野草只有在它自己的原野里,才是肆意又顽强的,放进名贵的瓷盆里精心打理的,便不是野草了。
他抬起一只手横放在眼前,手背搭在眉骨处,唇在夜色里抿得极紧。
-
第二日天还没亮,樊长玉便起来了,长宁还睡着,她穿戴好衣物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门,让管事婆子帮她照看着些长宁便去了溢香楼。
县城里这座溢香楼的布局和临安镇上的差不多,不过修得更气派些。
大大堂里跑腿的伙计们还没来,后厨的人倒是已经到齐了。
要卤的猪头也早就有人处
理好了,樊长玉火都不用自己烧,只准备卤料就行。
俞浅浅亲自跟几个大厨商量着开席时先上哪些菜,后上哪些菜,压轴菜又是什么。
樊长玉虽是个外行,却也听得出这极为讲究,毕竟一些菜放久了,就失了风味。而如果接连上大菜,后厨这边备菜来不及,迟迟上不了菜,那可就丢脸了。
寻常人家开席菜上晚了没什么,这些达官显贵订的包席菜上晚了,是让主人家失了颜面,主人家会找溢香楼理论不说,传出去也砸溢香楼的招牌。
俞浅浅交代完厨子们各项流程的细节,瞧见樊长玉坐在灶台后边,半点没架子地挤过来跟她一起烤火:“这才大年初二,就让你来楼里帮我,委实是辛苦了。
樊长玉道:“俞掌柜要忙这么多事,瞧着才辛苦。
俞浅浅笑道:“挣钱就没有容易的,做好这一单生意,溢香楼在县里的名气就算是彻底打出去了。
之前溢香楼在县城开业,叫王记背刺了,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县城里的显贵提起溢香楼,甚至还会把开业当天没了祥瑞的事当做笑谈。
俞浅浅为了把溢香楼的档次在县城里提起来,给那些贵妇人们送了不少新奇贵礼,才接下了今日这场包席。
她似想起什么,问樊长玉:“对了,你家的卤肉有设计图徽吗?
樊长玉一脸迷茫:“那是什么?
俞浅浅一巴掌盖到自己脸上:“怪我这些天太忙了,忘了提前同你说,就是像王记卤肉那样,有自己订做的招牌。
樊长玉摇头。
俞浅浅道:“你的卤肉在我楼里,对标的是醉仙楼的王记卤肉,没有图徽,也得请人写几个字瞧着才像样。
樊长玉不解:“卤肉不都是切好了装盘端上桌子么,有没有图徽应该都不妨事。
俞浅浅说:“你进门时应该也瞧见了,我楼下有几个铺子是对外招租的,方家的茶叶,李家的酒水,都在那里有卖。你家的卤肉我也给你留了个位置,你回头多卤些摆放到那边卖,卖多少都算你自己的,总之得把名气打出去,不然我这楼里用的卤肉没个来头,叫人瞧着岂不是被醉仙楼压了一头。
她说着就要起身:“我让人去找个字写得好的秀才,临时给你写个布幅挂上去。
樊长玉想到谢征,忙道:“我夫婿会写字,等会儿我找我夫婿就是。
俞浅浅有些迟疑:“你夫婿字写得怎么样?
樊长玉说:“他字写得
可好看了!”
有了她再三保证,俞浅浅手边事的确还多着,便对她道:“那你现在就去找你夫婿过来,若是不成,我再命人去请个秀才过来。”
卤肉已经下锅了,现在只要看着火就行,樊长玉也不墨迹,当即就应了声,去溢香楼后边的巷子里找谢征。
-
谢征昨夜想着事睡不着,天光才浅眠过去。
不过很快就被前来叫那伙计的管事婆子吵醒了。
管事婆子叫那伙计时直犯嘀咕:“这堂子从前瞧着也不是个躲懒的,怎地今日睡到了这个时辰还没醒。”
被她叫醒的伙计睁开眼一脸迷茫,瞧见天都亮了,忙穿衣起身,刚动一下却又“哎哟”惨叫了一声,揉着自己后颈道:“我好像落枕了,脖子怪疼的。”
管事婆子虎着脸说:“你这是躲懒睡多了!”
伙计起迟了,被教训了也有些心虚,皱着张脸穿好衣物后,匆匆洗了把脸便去前边楼里忙活。
这会儿整个院子里都是溢香楼的伙计们走动的声音,谢征也没了继续睡的心思。
一夜未眠他下颚青色的胡茬都冒了出来,刚洗漱完,樊长玉就找了过来,瞧见他眼下的青黑,疑惑道:“你昨晚不会一宿没睡吧?”
正好管事婆子从院子里路过,听到樊长玉的话,再看谢征那副没睡好的颓然模样,道:“我昨晚就说了堂子那孩子打鼾有些吵人,小兄弟肯定是被吵得睡不着吧?”
谢征不知怎么回复樊长玉,管事婆子这么一说便迟疑点了头。
樊长玉看着他顿时面露同情。
在管事婆子走后,她道:“今晚回家后你好好补个觉吧,现在有个事得请你帮个忙。”
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谢征看着她一行一合的红唇,一时间竟没听清她说什么,反倒是想起了自己入睡那一小会儿做的梦。
梦里他们如约和离,她转头嫁给了旁人,穿的依然是他们成亲那日的婚服,看不清她所嫁男子的样貌,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明媚肆意得刺眼,似乎嫁的是个合她心意的郎君。
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总归不太愉快。
此刻再看着樊长玉,他唇角不自觉向下抿了几分。
樊长玉说完见谢征压根没回话,反倒是一脸阴沉地望着自己,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谢征回过神,很快收敛了思绪:“你说。”
樊长玉狐疑瞅他两眼:“你方才
想什么呢?
谢征道:“没什么,刚醒来,精神有些不济。
樊长玉自己也有睡不好犯迷糊的时候,没觉着他说的是假话,提起正事:“你帮我去写几个字呗。
谢征问:“写什么?
樊长玉道:“俞掌柜说今日的生意是和醉仙楼比着来的,不能落了下乘,咱们家的卤肉得像王记卤肉一样,有个自己的招牌。俞掌柜在楼下大堂外留了一块地给咱们摆卤肉,订做匾额是来不及了,先写个布幅挂上去凑合着用。
谢征点了头,问:“笔墨和布幅准备好了吗?
樊长玉道:“俞掌柜帮忙备了。
谢征说:“那过去吧。
溢香楼伙计们住宿的地方就在溢香楼后边的巷子里,出行很方便,平日里买菜或运送潲水也是从这边走,毕竟溢香楼的后门就开在这边。
樊长玉和谢征出去时,不巧就碰上了前来拉潲水的。
除夕和元日那两天拉潲水的在家过年,溢香楼攒下的潲水没处理,这才一大早就让人来运走。
得亏是严冬,潲水放了两天也没什么异味。
不过巷子窄小,潲水车路过时得尽量靠边站着,否则身上很容易沾到潲水桶上的秽物。
樊长玉和谢征避让在一边,眼见那潲水车都快过去时,怎料车轮子碾过一颗石子,整个潲水车都跟着颠了一下,靠边的潲水桶盖子都被颠得跳了起来,里边的潲水也洒了出来。
谢征眉头一皱,手疾眼快把樊长玉往自己这边一拉。
樊长玉被扯得一头撞进他硬邦邦的胸膛,潲水桶里洒出的潲水溅到了她方才站的地方。
拉潲水的老伯回头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刚才碾到了石子,没溅到你们身上吧?
谢征看了一眼樊长玉的裙摆,道:“没溅到,老伯你走吧。
老伯这才重新赶着马儿走了。
谢征见樊长玉一直没做声,而自己还攥着她手腕,心口一悸,瞬间松开攥着她的手背到身后,掌心似要烧起来:“你……
只说了一个字,他便禁了声。
樊长玉低着头,两滴鼻血落在了结着薄冰的青石板地面上,一脸生无可恋。
在他胸膛上撞太狠,撞出鼻血了。
谢征沉默两息,说了句:“抱歉。
樊长玉瓮声瓮气答“没事,但因为鼻梁被撞得太疼,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花,怎么看都有些可怜。
她掏出自己的手帕胡乱擦了擦但刚擦完又有鼻血流出来她仰起头想止血但头刚仰起来就被一只大手按着后脑勺压了回去。
谢征说:“流鼻血了别仰头。”
樊长玉只能用手帕捂在鼻孔处丧丧道:“一大早的就见血看来我今天得倒霉。”
谢征又说了句抱歉樊长玉颇有些无奈地道:“我开玩笑呢我怎么可能倒霉我得福星高照、日进斗金!”
鼻血似乎止住了但鼻头还是极不舒服她取下帕子后吸了吸鼻子说:“也算是福祸相依吧躲过了被淋一身潲水的劫数转头就在你身上被撞出鼻血了撞出鼻血总比淋一身潲水好说来还是我赚了!”
怕谢征自责她还用力动了动鼻翼“你看血这不就止住了……”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谢征拿过她手上的帕子在她鼻翼旁轻轻擦了两下“这里还有血迹没擦干净血刚止住呼吸别太用力。”
隔着帕子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力道。
眼前这个人出生时大抵是极得上苍偏爱的剑眉星目五官精致却半点不显女气浅风从他身后吹过拂动他袖袍也拂动他鬓角的碎发墙头的枯枝摇摇坠坠落下一片褐色枯叶。
樊长玉觉得自己像一只举着大钳子耀武扬威的龙虾突然就傻愣愣地不知道怎么挥舞钳子了。
谢征收回手见她出神问:“还疼?”
樊长玉摇头半开玩笑道:“你脾气要是一直这么好往后也不愁没女孩子喜欢了。”
谢征眸光有一瞬冷了下来漆黑的眸子睨着她食指和拇指还捻着她的手帕皮笑肉不笑答了句:“那便借你吉言了。”
樊长玉一脸莫名其妙她夸他呢怎么他说话突然又带刺了?
二人从后门进了溢香楼谢征在俞浅浅备好的三角布幅上写字时樊长玉想着他还没用早饭去后厨拿了伙计们吃的馒头和粥给他。
出来时谢征写布幅的桌前已围了不少伙计就连楼里的账房先生都在夸他那笔字了得。
布幅上的墨迹干了便有楼里的伙计帮忙挂起来。
樊长玉瞧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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