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馆中,众画师们各司其职:鉴画的鉴画、临摹的临摹、修缮的修缮、起稿的起稿……

禹之鼎给康熙皇帝画了《蜻蜓图》的事情不但在宫中传开了,更是记载进了史册。只是史册里面,都事件往了“歌颂皇上”和“画师奉职”八个字上面去说。

更可想而知的,是史官们把那纳兰公子题写的诗作,按照“君臣彻夜对饮,共商国事至天明,衣袖染墨也浑然不知”去论,全然回避了纳兰公子的本意。

唯有禹之鼎自己清楚:

作画、作诗、写史,说白了都是为皇上服务的。

且不论自己和纳兰的功过是非,史官们倒是活的明白,所写下来的全是皇上看着舒心的东西。

画阁的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个画差。

那画差手里拎着一袋“非同寻常”的东西,很快就引来了包括馆长在内的众画师的注目。

“云辞格格命人送来了金鱼,说是给禹画师和馆内众位大人一起解闷的。”

说罢,画差就解开袋子,把金鱼和水一并倒进了馆内特设的鱼缸里。

那个鱼缸,空着也有一段时间了,今日忽然来了生机,也不得不叫人惊喜称奇。

馆长刘佳·咔隆看着禹之鼎道:“冬天还能千方百计地寻到鱼,可见人家姑娘对你是真心的呀!”

禹之鼎走向前去一看,鱼缸里的金鱼条条精致,火红火红的颜色像是提前带来了过年的喜庆味道。而当中有一对金色的“对鱼”最为特别,并排而游,不离不弃,就跟是琴瑟和鸣的佳偶一般。

阮姓画师道:“禹生你要是真入赘了瓜尔佳府邸,成了朴尔普大人的女婿,别说这一缸鱼,怕是一池子的鱼都有的看。到时候你就坐在荷花池边,夏画新荷、冬画残荷,岂不就是一条‘得水之鱼’?”

禹之鼎清醒道:“朴尔普大人放出了话,说是瓜尔佳一族绝不纳汉人女婿。”

“那是他气你的,你要是名扬天下,还怕他不求着你娶他女儿吗?”陈姓画师乐观道,“更何况云辞格格还敢口出‘嫁谁也不嫁纳兰公子’之言呢,有谁跟她生气了吗?她阿玛没有,纳兰公子本人也没有,连咱们万岁爷也没有。”

禹之鼎心中怦怦跳,“这金鱼,可是喜结连理之意?”

“是啊!”馆长带着看好的口吻道,“金鱼就是‘金玉’的意思,可见在云辞格格眼里,她跟你之间‘金玉良缘’不断,定能得偿所愿。”

“禹生,你得记得给人家姑娘回礼。”姜姓画师道,“指不定人家姑娘就盼着呢。”

禹之鼎忙问:“不知姜大人有何高见?”

“禹生你清贫,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也不能指望你给人家买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你还不如就送点自己力所能及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你有吗?”

禹之鼎反应极快:“有。”

“什么?”

“冻梨、冻山楂、冻柿子。”

姜姓画师差点给听笑了,“人家姑娘哪稀罕这些?那些东西黑不溜秋的,仔细遭了嫌弃。”

“可我是用心去冻的。”

“禹生你糊涂啊!”馆长提醒道,“这相互爱着的两颗心,哪能经得起冻?你得寻些让两颗心生暖的东西出来。”

“红箩炭吗?我不敢拿馆中的用度之物啊!”禹之鼎徘徊着,“暖手铜炉吗?云辞格格不怕冷,她用不上啊!”

馆长指着禹之鼎对姜姓画师笑道:“姜大人你看,这就叫做‘深在情中,反而困于情’啊!越是在乎对方,越是容易出错,咱们都是娶了妻的过来人,可要帮着点年轻人呀!”

姜姓画师道:“可不是吗?咱们娶的虽然不是八旗格格,但天下女子的心思八成一致,能教给禹生的应对之法,自然要毫无保留地教。”

禹之鼎一时半会拿不出主意来,焦虑之下,竟然自个转移了注意力,问:“真是奇怪,送鱼来的人怎么能把鱼饲料给漏了?”

“人家姑娘的意思,不是暗示要跟你一起去买吗?”

阮姓画师觉得:禹之鼎当真是不懂女子之心。

“这样啊……那我去找她。”禹之鼎整装待发,“皇上要是传我进宫,还请诸位大人多多帮忙掩饰。”

“禹生,你别这么空手去。”馆长助力道,“把空白的画扇带上,好歹给人家姑娘留下点值得纪念的‘人约黄昏后’之‘景’啊。俗话说:寓情于景,景寄相思……”

“馆长大人提醒的是!”

禹之鼎脸上挂着有些傻乎又有些认真的笑,从自己坐班的画案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白画扇,就高高兴兴地离馆了。

看着禹之鼎的背影,姜姓画师道:“下官听说朴尔普大人在家里坐的是摇椅,他摇着打发时间也就罢了,万一知道了云辞格格死心塌地向着禹之鼎而不是明珠大人家的公子,岂不是要发作?”

馆长意味深长道:“那把摇椅上刷的可是洋漆,朴尔普大人对女儿疼爱着呢!”

姜姓画师有所领悟,便不再说话,而是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鉴画。

*

民间。字画店中。

宾客满堂,大家都是为了周老板新得的名品而来。

周老板把名品《蜻蜓图》悬挂在大厅的显眼处,得意道:

“此画是万岁爷的御用画师禹之鼎所画,此诗是大清第一陪臣纳兰容若所题,屈尊装点了小店的门面,真是无价之宝啊!”

众宾客一看:

果然是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掠水而过,水面虽只漾起一圈波纹,但也足以证明蜻蜓飞停瞬间的不经意之美,真堪称:惊鸿一瞥。

画中并未添多余的背景,唯有蜻蜓羽翅上面的玲珑与光影,投射出了画师的高超运笔技巧和对构图的娴熟掌握。更有那蜻蜓尾部的收笔之法,一墨收锋,浓淡相宜,怕是天下无第二人能及。

看罢禹之鼎的画,大家就论起了纳兰公子的诗。

论完纳兰公子的诗,大家又谈起了他的书法。

“周老板,你这牌匾“庄周梦蝶”四字,不也是纳兰公子题的吗?“

“是啊!”

周老板兴奋地说起来:“我这牌匾在祖上,那可是‘天下第一茶人’陆羽题的。祖宗爷当年是长安第一大庄家付一刀的门客,明着做的就是字画生意,暗地里走的却是黄金矿藏交易。付一刀付爷你等知道是谁吧?他可是在杨炎的经济改革惹了众怒、自己也死在卢杞手下之后,力挽狂澜拯救了大唐的国计民生的响当当的人物。”

众宾客皆惊叹。

“难怪那日,有个姑娘非说你店里有李季兰的‘反诗’真迹,原来贵宝号的祖宗爷真跟陆羽有交情。”

“如今本店沾的是大才子纳兰容若和前途不可估量的画师禹之鼎的光,换了牌匾,可是对不住祖宗爷和陆羽李季兰了。”

“那这幅画——”

“我肯定是悬着脑袋收藏着。”周老板如履薄冰道,“当真是谁要都不给,谁买都不卖。”

*

另一边,深山的一处未结冰的溪流之侧,沈宛独自而坐。

近来多是想着跟那位“贵公子”相关的事,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才学人品,他的温润和善……好像也不比纳兰容若差。

沈宛告诉自己:“纳兰容若只是被大家说的好罢了,说的人多了,天下也就自然觉得他好。可是他再好,也跟我没关系。”

她把邂逅的“贵公子”写的诗拿出来看,看多少遍都不会腻。

甚至……是一字一句地把那些诗读出来、读无数次,都有新意有温度一样,糟糕,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这么不经意,这么一厢情愿。

沈宛把那首诗贴在胸口,走在山间。

回想着他接触雪时的样子:

他说自己只能看雪和赏雪,但是踏雪、撒雪、捧雪的感觉真好;

他说自己在寒冬总是养着身子,可是一个“养”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大多是带“同情”和“病态”的;

他说,宛卿你走慢一点,我赶不上你,我怕步子太快会震落老树上面的枯枝,枯枝掉落会伤人,所以阿玛不许我走在茂密的林子里,说是为了我好。

“公子,你走得慢,叫踩雪;我走的快,才叫踏雪。”

“你还做了分别?”

“因为公子雅致,我随性。”

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地让内心温暖起来。

因他而暖,为他而暖。

——公子很好,确实很好,怕冷这一点也让人无挑。

——公子很雅,的确很雅,这样的人是用来心疼的。

沈宛低头,对着掌心的笺纸上的诗作问:

“公子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落款了纳兰容若的印章?”

*

明府。

天上一轮明月,人间一味清欢。

银河看似觉远,拈香轻嗅却近。

容若见觉罗氏前来,马上起身:“儿请额娘安好。”

觉罗氏拉着儿子的手坐回榻上,“额娘过来看你,顺便听你说说惠儿的事。”

容若有数道:“春来秀女大选在即,凭惠儿的资质,一定不会让阿玛失望、一定不会辜负纳兰氏一族,请额娘放心。”

觉罗氏温和问:“倒不是这个,最近惠儿她自己长进吗?”

容若心想:额娘的这个问题,打直白了说就是——惠儿被调教的怎么样?

“极好。”

他用这个词来回答了额娘的本意。

觉罗氏道:“想来我也应该放心,你们父子严丝合缝,定是能将惠儿培养成一个胜过赫舍里皇后的女子。”

“儿觉得没有胜过皇后一说,后宫哪来的赢家?不当输家就好。如何才能不当输家,谋略是一方面,胆识也不可少。”

“惠儿伴君跟你陪君,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应该是皇上的心态。皇上想要从儿身上得到认可,换作妃子,皇上想从她们身上得到的并不是爱,而是‘解乏’和‘同一立场’。后宫的女人谁敢不爱皇上?谁敢不从皇上身上奢求雨露?”

“所以——”

“所以儿告诉惠儿:要知道皇上是乏在什么地方,可以安抚、可以试探、可以说解,但不能多问皇上的真正愁点;要站在皇上的身后为他尽女子之能,而不是睡在皇上身侧予他女子之柔。”

觉罗氏笑道:“瞧你说的,额娘倒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天天都是如此对你阿玛。能得一个‘夫能子孝’的好报,是额娘的福气。”

容若道:

“索额图好权,但是他的孙女赫舍里作为后宫之主,只能端着母仪天下的性子来应对一切——女子与男子不同,越是想着十全十美,就越是容易出错;越是想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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