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天色昏沉,日月无光,唯有凄凉的雪幕绵延不尽,浑然令天地缟素。大魏的兵士顶风冒雪,一连十余日在城外叫骂,城头起初还对骂,后来便悄无声息。

在叫骂的兵士身后,一个个庞然大物赫然竖起,长臂高耸入云,枢纽勾错相连,令人触目惊心。

封懿建造的攻具大功告成,机关精巧,形态各异。

他亲身指引兵士示范一番,令成肃赞叹不已。

封懿拍着胸脯保证道:“便是城上火石弓矢齐发,这飞楼木幔也绝不会动摇半分!”

成肃大喜,立刻安排兵士操练这攻具。一转眼便到了除夕。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暗夜无月,城外篝火满地。众军围坐在篝火旁,伴着劈里啪啦的柴火烧灼声,于苍茫夜色中慷慨高歌。

成之染走出大帐,便被这震耳的歌声包围。她倏忽想起出征之时,大军路过京门那一日,江上回荡的,也是这熟悉的曲调。

帐门又被拉开,元破寒钻出来,笑着道:“女郎,外面不冷吗?”

“帐中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她捂了捂脸颊,手掌却似寒冰,连忙缩回了袍袖里。

“你等一会儿!”元破寒说着,三两步便消失在营帐间,没多久便拎着个水袋回来。

成之染不解其意,他笑道:“这是我从金陵带来的酒啊,你忘了?”

经他一提醒,成之染想起来了,当日兵过箕尾山,她还特意问起过。

“军中禁酒。”

“今日不是除夕么?”元破寒不以为然,“你喝上一口,身子便暖和了。”

他笑意不减,眸中倒映着火光,轻晃着手中水袋,那声响竟如山泉般清冽。

成之染鬼使神差般接过来,刚拧开,浓烈的酒香便扑鼻而来。她迟疑地看着元破寒。

元破寒笑道:“留到了现在,我可一口也没喝。”

成之染端着冰冷的水袋出神,忽而仰头猛灌了一口,登时一道洪流般烈焰涤荡肺腑,她呛得咳嗽起来,手里还攥着那水袋不放。

“哪有这样的……”元破寒哭笑不得,连忙替她顺顺气。

成之染摆摆手,渐渐止住了咳嗽,狐疑道:“这是金陵产的酒?”

“金陵的酒哪有这么烈,”元破寒狡黠一笑,“我从洛阳带来的。”

“亏你还有心想这些……”成之染哂笑一声,又端起水袋,小心啜饮了一口,整个身子都热腾腾的。

她道了声谢,便要将盖子拧上。元破寒笑着接过来,道:“谢什么!”

他毫不避讳,就着窄窄的袋口咕嘟灌了一口,眼睛直盯着成之染,直到对方不自在地避开目光,才咂咂嘴道:“好酒!”

“元郎可真是大胆。”徐崇朝从帐中出来,一眼便看到他们。军中虽禁酒,可如今天寒,军士私底下免不得嘴馋,成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元破寒这般旁若无人的,还是第一个。

元破寒笑着晃了晃水袋:“徐郎也尝尝?”

耳边还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歌声,熊熊燃烧的炬火也噼啪作响,周遭都弥漫着欢庆的气氛。

徐崇朝看看那水袋,又看看成之染,道:“待破城之日,再喝也不迟。”

元破寒笑笑:“那我便留着。”

————

城外高歌飘散在夜里,断续随风传进了宫城。

独孤氏虽然是胡人,近世以来颇浸润华风,尊崇汉人的仪礼。除夕之夜,君臣齐聚于大殿,觥筹交错,金碧辉煌,弦歌之声不绝,俨然是太平气象。

群臣祝酒,前后相继,却见独孤灼轻轻晃动着杯中酒,似乎在凝神谛听席间雅乐。

达奚遁识趣地闭了嘴。场中一刹那静谧。

“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独孤灼开口,视线仍落在清澈的酒波上。

群臣无人敢应声。

“有人在唱歌,”独孤灼支起身子,问道,“他们在唱什么歌?”

拔略番张口欲言,却被独孤灼挥手止住。

“羊将军,你能听清吗?”

羊茂垂眸敛首道:“回陛下,是《犀甲》。”

独孤灼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犀甲》是百年前大魏名将颜士稚所作。他目睹山河沦丧,立志收复故土,毕生不移其心,虽因形格势禁而功业未建,英雄事迹却广为传颂。这首《犀甲》正是其渡江北伐时的慷慨悲歌,江河之间传唱不绝,至于今日。

颜士稚未能完成的事业,如今的成肃却指日可待。

独孤灼蓦然起身,面色沉沉,拂袖而去。

殿外的寒气扑面而来,他穿过层层叠叠回廊,猛然在中庭止步,便发现手臂正抖个不停。

殿中的温声细语都散尽,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城外歌声隐隐约约从耳旁飘过,独孤灼闭上眼睛,整个人浸入无尽的静寂。

确实是《犀甲》的调子。

他赫然睁眼,急匆匆往寝殿赶,埋头正走着,却见阶下站着个人影,火气一下子便上来了:“何人在此!”

那身影一瑟缩,连声音都在抖:“奴婢是漱玉宫的……”

听到这句话,独孤灼冷静了下来,道:“回去。”

那宫女不敢说什么,应声正要走,又被独孤灼叫住。

“明早让贵嫔候着。”

他声音中满是疲惫,撑着身子进了殿,见烛火摇曳晃眼,便命人尽数熄灭。寝殿中顿时漆黑阒寂,独孤灼昏昏沉沉睡去,忽听得隐约声响不绝如缕,似是从城门处传来。他凝神细听,那声音又变得轻飘飘,如此反复了几回,他也失却了耐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如海浪般浮起,丝丝缕缕钻进耳朵里,如同被海水冲刷,生出凄厉哀绝的悲泣之声。

独孤灼被这哭声惊醒,殿外晨光熹微。他捂着胸口在榻上出神许久,下首宫人内侍跪倒一地,一字不敢言。

“你们可听到鬼哭之声?”

半晌无人敢应声。独孤灼心头烦躁,正要发脾气,生生又压了回去。然而这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仿佛一团闷热的丝绵,堵得他出门逆风而行都不觉得刺骨。

等站在宫城宣华门上,面对城楼上朱紫成群的百官,独孤灼有一丝恍惚。元日大朝会,向来是君主封赏群臣的时节。照例升迁封授后,他终于回过神来,从御座起身,径直来到女墙边。

城楼下一片乌压压的将士,正鸦雀无声地候在寒风中。

独孤灼转身,命令道:“杀军马,犒赏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难掩悲戚之色。

独孤氏原本以铁骑立国,如今却被困城中,铁骑毫无用武之地。而粮草匮乏,将士不知肉味,竟沦落到杀马吃肉的境地。

今日的独孤灼格外寡言少语,虽是加官进爵的朝会,却并无半分喜乐气氛。内侍尖利的调子在殿中显得刺耳,众人也看出君主兴致缺缺,更没有几分闲心在。

好不容易挨到朝会结束,众人正要松口气,忽又听独孤灼道:“朕要去南城看看。”

他已发了话,更没人再敢阻拦。众人只得又跟上。

御辇出了宣华门,一路往南城楼去。独孤灼从高高的步辇上垂眸,昔日繁华的御阶淡退了生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尔有百姓走在泥泞的街上,也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城中的积水一直都流通不畅,夏秋时蚊虫滋生,城中还闹了疟疾,入冬之后才渐渐平息,可城中氤氲的潮气仍挥之不去,百姓时常莫名其妙地病倒,人心惶惶,已非一日。

独孤灼更糟心了,黑着脸一声不吭。平日里最受宠的贵嫔随他登上城楼,打眼往城外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何时,魏军已列阵于城外,扑天盖地的黑衣玄甲,恍若黑云压城一般。

长围上站满了人。贵嫔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柳眉微蹙,花容失色。

城头上寒风猎猎,吹得人脸颊生疼,独孤灼如一尊雕塑般伫立女墙前,手心沁出了一层汗水。他默然良久,视线僵硬地收回,侧首对上贵嫔苍白的面容,一拳便打在石墙上,血如泉涌。

众人不由得惊呼,左右随侍连忙上前要为他包扎。独孤灼摆了摆手,流血的手掌虚虚搭在墙垛上。

贵嫔缓缓握住他的手,两行清泪无声流下来。

独孤灼不言不语,也一动不动,众人偷眼望去时,却见他双目朦胧,不知何时已潸然泪下。

羊茂长叹一声,见众人神色沮丧,便一抖袍袖,厉声道:“陛下虽遭困厄,终究是万民之主。岂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而在此与妇人对泣!”

他音声振振,在一片沉寂中格外刺耳。

独孤灼略一怔愣,只觉得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复杂的神情让他一颗心直往下坠。他轻轻挣开贵嫔的手臂,也不搭言,扭头紧盯着城下。

城外将士看见独孤灼出来,早就给成肃报了信。成肃一行登上长围时,已有军士在城下高呼劝降,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城上的守军放箭,魏军便退到射程外,跳着脚喊得更欢。成之染看不清独孤灼的面容,但城头逼仄的气氛却有如寒冰冻结。

想来他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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