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肃一行人在悬壶渡登岸,正是迟暮时,渡口一片空荡荡,全无昔日车马喧嚣的盛况。放眼望去,京门城屹立于江畔,在夕阳余晖中显得遥远而孤寂。城外人家如星罗棋布,炊烟袅袅,透露出几分生气。
一行数十人打马直奔城下,守军远远看到了,高喊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成肃勒马止步道:“车骑将军成肃在此,请崔青州一叙!”
守军大惊,慌忙唤人进去禀报。不多时,城中一队人马分列而出,正中一名紫袍官员拍马上前,看清了成肃的脸,且惊且喜,即刻滚鞍下马,拱手道:“成公,您总算是回来了!”
“一去经年,崔公别来无恙?”成肃下马与他寒暄起来。
那人摇头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想来这便是青州刺史崔甘泉了。兖州刺史李临风随成肃北伐,京门重地,便交由崔甘泉镇守。
成之染见这官员面熟,方正的国字脸上愁云惨淡,神态也颇为拘谨。成肃与他站在一起,竟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崔甘泉亲自将众人迎接入城,一路来到刺史府。刺史府亦即从前的庐陵郡公府,成之染望着门上金光灿灿的匾额,一时间五味杂陈。
自乾宁三年离开京门,她已整整三年不曾回来了。
府内草木依旧,陈设亦无变动。崔甘泉设宴在正堂款待众人,华灯初上时,席间已人语喧嚣。
得知成肃已平齐,崔甘泉当即命属下到金陵送信。成肃不动声色道:“我在齐地耽搁了许多时日,令将士久战不归,明日便入京请罪。”
“成公这是哪里话!平齐是何等伟业,连当年颜士稚、庾昌若都未曾做到,成公实乃千古一人,今上又岂会怪责?”
成肃心中有了底,又客气一番,便话锋一转,问起与海寇的战事。
崔甘泉满面愁云未散,说起此事更是忧心忡忡。如今前线战事正焦灼,大江上下被拦腰隔断,荆州已许久不曾传来音信,安危祸福尚不可知,然而金陵自顾不暇,没多少心思为荆州担忧。
“成公,江州已覆没,妖贼若顺流而下,与金陵之间只剩西府了!”
徐崇朝心头一紧,道:“南康郡公他——”
崔甘泉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南康郡公何等英明神武之人,竟死于妖贼之手,天理何在!”
崔甘泉的话自是朝廷消息,做不得假,徐崇朝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思破灭,原本便食不甘味,闻言更心如死灰,满堂灯火中众人哀悯惋惜的神情,层层叠叠交织着,压得他心口透不过气来。
他自幼惊才绝艳的表兄,风华正茂时竟败死敌手,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
众人言语嘈杂,徐崇朝已听不进去,他猝然起身,道声失礼,便离席而去。
崔甘泉并不认得他,一时间讶然,听成肃解释一番,又止不住摇头叹息。
徐崇朝径自出门,迎面被夜风一吹,脑中愈混沌凝滞。
他刚走两步,府中小厮上前道:“将军要到何处去?小的来为您带路。”
“不必了,退下罢。”
门口传来一声清丽的女声。那小厮唯唯告退,但见昏黄灯影间立着个男子打扮的少女,正垂眸观望,面带隐忧。
成之染从小厮手中取过灯笼,一声不吭地跟在徐崇朝身旁。偌大的府邸回廊曲折,在外人看来宛如迷宫,然而二人都对府中布局颇为熟稔,虽一言不发,沉默中反倒有几分默契。
徐崇朝脚步不急不徐,每一步都思虑重重,不知不觉中便穿行至府门前院。
月色清浅,庭中榕树笼罩在淡淡银光下,枝条曼妙,随风而动。
徐崇朝倚在廊下,那枝条便在面前轻轻飘动,可他却一动不动。成之染忆起她初次到访将军府,便是爬上这榕树,望见了牵马入门的徐崇朝。那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倏忽已近十年了。
成之染垂眸盯着手中灯笼暖黄的光晕,二人一时间缄默无言,唯有廊下草丛中虫豸嘶鸣。
“我表兄自幼便是人中龙凤,”半晌,徐崇朝开口道,“他才七岁时,谢峤将军见到他,便夸赞他天资聪颖,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成之染听说过这节。江岚之父与徐宝应一般出身草莽,原本是宣武军将,能得陈郡谢峤的青眼,简直是莫大的荣耀。而江岚并未辜负谢氏的期待,十五岁便入国子学,不满弱冠便辅弼王室,纵使因庾氏作乱而困顿一时,也不妨后来揭竿而起,西征江陵立下不世之功,年纪轻轻便受封南康郡公。
正是青云直上时,合该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
念及此,徐崇朝摇头:“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会死于流寇之手。我表兄之父战死于七星山,表兄毕生之愿便是踏破潼关,光复长安,虽死不悔。如今功业未建而中道身死,幽冥之下,他岂能瞑目!”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壮志未酬,实为憾事。然而身为大将,为国战死,何尝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见徐崇朝不语,她又道:“时移事易,流寇亦今非昔比。张灵佑自岭南发兵而来,能有横断大江之势,来势汹汹更甚于十年前。江郎为天子守藩,至死不移,足见其心志之坚,纵然一死,亦是甘愿。”
徐崇朝垂眸,目光落在悠悠灯火上,道:“狸奴,可我心中苦。”
他面色凝重,眸光在灯下晦暗不明。成之染呆呆地提着灯,手臂一点点沉下去。
“事已至此,更无它法,”她鼻头酸涩,道,“江郎家眷恐怕仍在寻阳,需得快些找到他们。”
眼见那灯笼要落地,徐崇朝伸手捉住她手腕,不像是要接过竹柄,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成之染侧首看他。
徐崇朝道:“走,回去。我来拿。”
他接过灯笼往回走,成之染紧跟了几步,道:“阿兄可有何打算?”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一切都听义父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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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肃此行渡江而来,手下不过数十人。若算算时日,留在山阳的精锐估计才过了淮水,而下邳的残部更是遥遥无期。他与崔甘泉商议一番,留成雍与十余人在京门等待大军,他则带领亲从火速入京面圣。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鸡鸣声起,城门次第开启。成肃一行人纵马出城,沿着绵延官道向西而行。这条路成之染走过无数次,山川形貌,草木荣枯,心中已勾勒了大半。她迎着迷蒙晨雾在马上颠簸,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面孔,最后定格到她初见江岚的那个遥远的午后,一阵湿热顿时涌上眼眶。
江郎,终究不能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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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快马加鞭,日影西斜时才赶到金陵。往日这时节,秦淮两岸仍车水马龙,如今却冷冷清清。众人缓步在街上骑行,心中都暗自一紧。
成之染望了望日头,问成肃:“阿父先回家,还是入宫去?”
成肃道:“明日再入宫。”说罢他一夹马肚,胯-下乌骓马便撒蹄往东府城跑。
这一行甚是扎眼,东府城守将远远望见了,便派人下来查验。一队兵士上前来,一眼便看到了成肃,又不敢确信,一时间惊疑不定。
钟长统喝道:“怎么,这才一年未见,认不出成大将军了?”
众兵士慌忙拜服,有人高声道:“将军可算是回来了!”旁人也附和一片。
成肃松了一口气,道:“孟公在何处?”
他出征之前,曾商量好由孟元礼代守东府。
为首兵士道:“固始县公平日在丹阳府。”
成肃点点头,孟元礼颇知分寸,并未因他不在而鸠占鹊巢。他信马走到城下,仰头望着巍巍城墙上“东府城”三字,长舒了一口气。诸将佐随他奔波一路,此时也各自归家。
徐崇朝向成肃辞行,成肃叮嘱道:“齐地那些事,让你家里知道了徒增烦恼。”
他说的是徐丽娘之事,徐崇朝心知肚明,点头应下。成之染虽不舍,也只能目送他打马离去。
听闻成肃归来,庐陵郡公府早已炸开了锅。白发鬓鬓的温老夫人在众人搀扶下迎出门,望见成肃那一瞬,黯淡的面容一下子有了光彩,两行浊泪滚落不绝。
“你怎么才回来!”
成肃不由得眼眶一热,千头万绪梗在心口。
“你们太让我担心了!孟三郎刚打仗便死了,那胡人得凶恶成什么样!你老母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胆的,你哪里知道!如今江郎也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温老夫人抹着泪拉过他的手,一路上絮絮不停,成肃都寻不到插嘴的时机。
她一口气说到最后,拍着胸脯歇了一大会儿。
成肃终于得空安慰她,却见温老夫人眼神一警觉:“且慢,你二弟去哪儿了?”
成肃生怕她多想,解释道:“儿先行回京面圣,二弟还在京门呢。”
一听他提到面圣,温老夫人又一副愁苦模样,摆手道:“罢了罢了,皇帝也难办!你去时可得小心些……”
天子有如何,温老夫人自然不知道,可海寇日益侵逼,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成肃拿话哄着她,面上仍不动声色。
他母子二人交谈,众人都围坐一旁,屏气凝神地听着。沧海堂中人满为患,桓夫人打量了一圈,成肃随从中不见桓不疑踪影,于是她低声问成之染:“狸奴,桓大郎也在京门吗?”
成之染道:“他受封琅邪太守,如今正留在北地。”
桓夫人闻言,且喜且忧,摇头道:“他那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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