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杯”像个醉汉般在武汉城郊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最终带着一身疲惫的尘埃,“嘎吱”一声停在了楚江大学行政楼那栋灰扑扑的水泥建筑前。
十几位神情疲惫、带着初来乍到迷茫的新人被人引领着走进了一楼大厅。
大厅空旷得有些寂寥,回音清晰。正中央孤零零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后坐着一男一女。顾明远认出他们是本科期间打过几次交道的总务处长朱政华和宿舍管理科的吴雅洁。朱政华依旧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吴雅洁还是那张仿佛谁都欠她钱的冷脸。
两人是来分发宿舍钥匙的。钥匙分发完毕,朱政华低声对吴雅洁交代了几句,便像一阵风似的匆匆离开了,留下吴雅洁独自面对这群即将成为她“管辖对象”的年轻人。
“跟我走。”吴雅洁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铁片。十几颗怀揣着对高校象牙塔美好憧憬的心,跟在她身后,穿过校园里还算整洁的林荫道,最终停在了一栋与校园整体氛围格格不入的建筑前。
顾明远认出这是楚江大学有名的“筒子楼”——专供青年教师和单身职工居住的一座七层建筑。与五年前相比,这栋灰黄色的建筑,墙体上贴着的马赛克瓷砖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的水泥底色如同人身上久治不愈的顽癣。窗户大多漆色斑驳,有些玻璃碎裂,用木板或报纸潦草地糊着。唯一显出生机的,是东南角屋顶上顽强探出的两丛不知名的灌木,郁郁葱葱,在这片破败中显得突兀又倔强。
“哇……”,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失望的惊叹,随即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年轻人们脸上的憧憬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和压抑的沮丧。步入楼内,光线骤然昏暗。狭窄的走廊幽深而压抑,两侧密密麻麻排列着房门。
“这……这怎么住人啊?!”一个女生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狭长的房间,宽度仅容两张单人床紧紧相抵,中间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放不下。人站在其中,转个身都嫌局促。
得知大部分房间需要两人合住,本就压抑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爆发开来。抱怨声、质疑声、甚至带着哭腔的抗议声在狭窄的走廊里嗡嗡作响。
吴雅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种反应,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吵什么吵!有意见找领导反映去!钥匙都拿到了,各人自己找房间去。” 说完,她像是躲避瘟疫般,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走廊上瞬间炸开了锅。先到的新人纷纷打开自己的房门,更多人涌到走廊上,愤怒的情绪在发酵。谩骂声此起彼伏,有人吹着口哨发泄不满,有人用力踢着墙壁。
在这片混乱中,一个女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活跃。她大约四十岁上下,身材矮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一张脸盘很大,眉眼却凶狠地挤在一起,仿佛时刻准备着“铰碎”一切令她不满的事物。她穿梭在愤怒的年轻人中间,气咻咻地替年轻人抱着不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旁边人的脸上。
顾明远觉得这女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名字。正疑惑间,顾明远感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孩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凑近低声说道:“顾老师,离她远点!这是学校出了名的‘告状王’石凤芝,跟个定时炸弹似的,哪哪都有她,沾上就甩不掉了!”
顾明远忽然想起大二时这个石凤芝曾经鼓动学生大闹食堂的情景,赶紧往后退了退院里石凤芝。女孩跟了过来,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顾老师肯定不记得我了吧?说起来我们还同过一年学呢!你大四的时候,我正好大一。哎呀,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你好风光啊,经常组织各种演讲比赛、辩论赛,是咱们学生会的风云人物呢!” 她的武汉普通话爽脆而得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熟络。
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顾明远有些招架不住,只好顺着问道:“你是……?”
“我是江小北呀!”她立刻接口,语速更快了,“历史学院,刚刚留校的!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还请顾老师多关照!” 她特意强调了“留校”两个字,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期待。
顾明远心中掠过一丝疑惑:本科生留校?这在楚江大学可不多见。还没等他细想,旁边一个年轻男子——刚刚打个招呼的“新同事”林书锦用尖细的嗓门说道:“顾老师本科就是楚江大学毕业的。要不,你代表我们去找学校领导反映反映情况呗?这宿舍条件实在说不过去啊!”林书锦的话立刻引起了近旁几位年轻人的共鸣。石凤芝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异常兴奋地挤了过来,嘴里嚷嚷着:“对对对!找他们去!这帮当官的就知道欺负老实人!要不我给你们带路,我知道校长办公室在哪儿!”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已经石凤芝等着看戏的眼神,打了顾明远一个措手不及。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愿意也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这下简直有些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骑虎难下的当口,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顾老师本科那会儿还是个学生呢。再说了,咱们初来乍到,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堵领导的门,不太合适吧?”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说道:“依我看啊,咱们还是先安顿下来,把窝收拾好,喘口气儿。等安顿好了,摸清楚情况了,再有理有据地反映问题,那才叫有的放矢!”
钟德君这番话让激愤的人群稍稍冷静了一些。江小北也趁势上前,将顾明远半推半拽地将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走走走,顾老师,我带你去看看你宿舍在哪儿!”
顾明远松了口气,对钟德君和江小北的解围,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感激。按照钥匙牌上的房号,顾明远来到了三楼走廊尽头的307号宿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顾明远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行李,开始动手清理床板上的灰尘。正在这时,门口探进来一颗脑袋,正是钟德君。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扬了扬手中的钥匙——钥匙牌上赫然也写着“307”。
顾明远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和这家伙的“孽缘”是躲不掉了。尽管对钟德君火车上的行径和略显粗俗的作风印象平平,但刚才他那番仗义执言和默契解围,让顾明远觉得至少不该把同事兼室友的关系弄得太僵。他停下手中的活计,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主动和钟德君打起了招呼。
钟德君一步跨进来,有些夸张地拍了拍顾明远的肩膀:“哈哈!老顾!缘分呐!打从车站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着咱俩投缘!这下可好,真要‘同居’了!放心,以后咱就是兄弟,有我罩着,这筒子楼里没人敢欺负你!” 他刻意加重了“同居”二字,带着点市井的戏谑。
顾明远微微蹙眉,觉得钟德君说话有些放肆。钟德君动作毛躁,拿起一个破脸盆时,不小心扯下一张糊在墙上的旧报纸,顿时灰尘弥漫,扑了他一脸,顿时火冒三丈,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张三条腿的破板凳上,“哐当”一声巨响,板凳应声倒地,嘴里骂道:“操!电话里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重视人才,什么改善条件,净他妈的扯淡!忽悠老子呢!”
顾明远心底多少存着点“儿不嫌母丑”的微妙情感,语气平和地宽慰道:“钟老师,消消气。这条件……是艰苦了点。不过学校可能也有难处。这应该只是暂时的过渡,等新宿舍楼盖好,说不定很快就能搬进去了。”
两人正在说话,林书锦带着两个陌生人闯了进来。轻蔑地说了句“就这‘土谷祠’有啥好收拾的?”,便开始介绍其另外三个人来:面庞轮廓分明、眼窝深陷带着几分混血气质的英俊男子是化学院的蒋嘉琦,他帅气地甩了一下额前的一绺头发揶揄道:“‘土谷祠’也不错呀,毕竟是大文豪作品中的地方呀”;眼珠有些外凸、身材瘦小的男子是和钟德君同在财经学院的卞同峰,他翻眼看了钟德君一眼嘟囔道:“早知道是这鬼地方,老子还不如去深圳闯荡呢!”钟德君对这位新同事似乎没有好印象,冷笑着说了声“那就去呗”。
众人刚刚离去,门口又传来了江小北热情洋溢武汉普通话的招呼声,她径直走到顾明远面前要帮他收拾床铺。钟德君似乎看出点名堂来,故意挤眉弄眼地插话:“哟,看来我在这儿是不是有点多余?” 作势拿起地上的脸盆就要走。
顾明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钟德君的胳膊,暗中用力捏了捏,脸上堆起无奈的笑容对江小北说:“德君,你不是说要一起去小卖部买点生活用品。现在走吧?”
钟德君会意,停下脚步,朝江小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白牙说道:“江老师,那你先忙你的去呗。”
走到楼梯口,顾明远用力拍了拍钟德君厚实的肩膀,算是表达了感谢。
钟德君嘿嘿一笑,目光带着点暧昧,压低声音道:“老顾你行啊!刚来就有这么‘飒’的师妹主动贴上来,够幸运的哈!我看那小江老师,对你可不是一般的热情哦!”
顾明远没好气地轻轻捶了他一拳,正色道:“别瞎说!都是同事,以后这种玩笑别开了。”
钟德君忽然想起什么,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疑惑道:“哎,不对啊老顾。江小北一个本科生,也能留校当老师?不是说这次招的都是硕士起步吗?咱们这一批,最次也得是个硕士吧?” 他指了指自己和顾明远,“这规矩到她这儿就破了?”
顾明远对江小北的底细毫无兴趣,随口敷衍道:“学校用人自有考量吧,说明人家有过人之处呗。”
钟德君却不依不饶,一脸笃定地分析道:“我看没那么简单!老顾,我跟你说,这女人,肯定不简单!武汉女人,精明泼辣得很,你以后跟她打交道,还真得留个心眼儿,提防着点!”
“哪有你说得这么邪乎?”顾明远不以为然笑了起来。
一次招聘四十名新教工,这是楚江大学建校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手笔。“大手笔”的主脑正是校长吴若甫。
吴若甫儒雅中透着威严,是大家公认的复合型的领导。为了彰显自己对人才的重视以及扩大这次人才引进的影响力,在和书记许继武打过招呼后,他责成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办公室主任冯伟操办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
冯伟是刚刚从一个边缘部门提拔到校办主任这个核心位置的,自然对吴校长的指示心领神会、言听计从。
欢迎仪式被安排在学校最气派的“一号会议室”。为了营造出“隆重热烈”的氛围,冯伟特意主席台上方悬挂了红底黄字的“人才兴校人才强校”横幅,墨绿色的绿色绒布长桌上整齐排列精心准备的果盘专门从校外租赁了一批开得正艳的三角梅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主席台两侧和台下前排过道,姹紫嫣红,为这严肃的会场增添了几分生机。
吴若甫深知书记许继武对自己主导的这次人才引进并不十分赞同,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让冯伟恭请许继武前来参加欢迎仪式。许继武却以马上出发到教育厅为由予以婉拒,话却说得十分漂亮:“小冯转告吴校长,务必让新老师们感受到学校的温暖。”
九点整,在欢快的《迎宾曲》旋律中,校长吴若甫面带沉稳自信的微笑,率领着副校长江川、周濂等几位在家校领导,步履从容地走进。在冯伟眼神和手势的示意下,新人们起立爆发出热烈而整齐的掌声。
吴若甫走到主席台中央自己的位置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面带微笑,目光温和地扫视着台下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频频点头致意。直到所有校领导都落座后,他才缓缓坐下。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刚刚展开,目光扫过台下前排就座的新人区域时,眉头不易察觉地拧了一下:标有“卞同峰”和“王垚”台签的位子是空的!
吴若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在前排就座的财经学院院长梅大镛和数理学院院长黄骅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梅院长,黄院长。你们二位,回去好好查一查,这两位新老师是什么情况呀?会后写个情况说明报到办公室。” 说道这里,目光锐利地扫视过台下所有二级学院的负责人,语气陡然加重,带着敲山震虎的意味:“守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新人,就要有新人的样子!请各位院长、书记务必加强新进职工的教育和管理!”
短短几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石头。会场的气氛瞬间从热烈转为凝重。梅大镛胖胖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黄骅则尴尬地低下了头。其他学院的领导们更是噤若寒蝉。吴若甫这招敲打,果断、精准,毫不拖泥带水,既表达了对缺席者的不满,更是到场者划了一根红线,由此重申了校长的权威。
仪式由副校长周濂主持。周濂是吴若甫亲自从历史学院院长任上提拔上来的。他抛开讲稿,用饱含感情的语调,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吴若甫校长如何高瞻远瞩、力排众议,推动这次史无前例的人才引进计划……溢美之词充盈着每个人的耳鼓,热烈的表情将会场刚才有些冷却的气氛重新熏染得升温起来。
冗长的开场白后,一项项既定议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学院院长代表发言时,在吴若甫的授意下,有意选了楚江大学实力最强、号称“双峰对峙”的历史学院和财经学院的新提拔的副院长——秦冰纶、孟超。
提前得到周濂提醒的秦冰纶做足了十二分的准备。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精心地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显得干练而不失妩媚;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尤其那双顾盼生辉的杏眼,眼波流转间熠熠生辉,灵动异常;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裙,将她高挑玲珑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她款款走上发言席,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悦耳,尚未开口,强大的气场和惊人的美貌已经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台下几个胆大的新进男教师,忍不住低声发出了“真漂亮!”“太有气质了!”的惊叹。
这些赞叹显然大大刺激了本就喜欢成为焦点的秦冰纶的表现欲。绣口一开,声音清亮悦耳,抑扬顿挫。她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从学院悠久的历史底蕴,讲到雄厚的师资力量,再到未来宏伟的发展蓝图,字字珠玑,繁花盛开,硬是将一份学院介绍讲得如同激情澎湃的演讲。短短六分钟,艳光四射,摄人心魄。发言结束,掌声热烈。秦冰纶微微欠身致谢,嘴角噙着自信而得体的微笑,眼波扫过全场,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
孟超显然有自知之明,深知在仪表风度和语言感染力上绝非秦冰纶的对手。经常组织问题活动的他也有自己的“妙招”。他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平实”路线。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语调,而是像一个邻家大叔般,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娓娓道来,将财经学院这些年引进和培养的几个青年教师如何从默默无闻到崭露头角的“小故事”串联起来。故事朴实,细节生动,充满了人情味和烟火气,展现了财经学院务实、关怀的氛围。
在顾明远等不少新人看来,孟超这看似平淡的“讲故事”,其打动人心的力量,并未输给秦冰纶的华丽表演,至少是各有千秋。
两位学院副院长发言完毕,接下来的新人发言环节。周濂有意采取了现场毛遂自荐的方式。然而,台下是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新人们初来乍到,刚刚被校长一番不怒自威的敲打,更有两位副院长八面玲珑的表演的震慑,谁也不敢贸然做这个“出头鸟”。你看我,我看你,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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