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姑娘不说话,那就是我听不得了?”

说完这句话后,沈昙低眉垂眸,指尖轻抚青瓷茶盏边缘,最后将其搁在手肘边的案几上。

声如玉碎,令人侧目。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宋惜霜来回思忖,烦闷不已,她鲜少敷粉抹朱,此刻只觉面上的珍珠粉厚重刺挠,手中玉扇胡乱摇扇的幅度愈来愈大。

她拧眉摇扇的举止尽入沈昙眼底。

沈昙心尖也被挠了下,欲敛袖起身,却听见她突然开口。

“沈半城大人于屏外偷听了两盏茶的功夫,本就不是君子所为,如今又在装什么?”

“我今日是应长辈之命与薛指挥使大人看亲,自然是高兴的,沈大人是何意?挟持我的婢女不说,还……落魄到要饮人未喝完的茶水了么?我可尚未听闻雍州商会何时将你除名在外。”

那双秋瞳尽是寒芒,字字如刀,直直往沈昙戳去。

说罢,宋惜霜停止了扇风的动作,将对面的紫芙拉到身后,顺带瞪了擎风一眼。

擎风心虚垂首。

薛伯莲想起多年前被宋惜霜支配的少时年岁,负手不言站在沈昙边上,仿佛也被训斥一通。

“朝朝儿啊,我觉得沈二哥可能不是故意的,兴许只是路过,想进来讨杯茶罢……”薛伯莲喏喏道,“还有,沈二哥不是沈府家奴吗,为何你说他是沈半城?”

薛伯莲不说也罢,说时一枪挑明要害处。

宋惜霜攥紧了温热的玉扇柄,眉心直跳。

“这里没有你的事!”她与沈昙面对着薛伯莲异口同声道。

薛伯莲手动“缝”上了嘴。

听见宋惜霜着重强调的“沈半城”后,沈昙袖中手指不由缩紧了。

他仔细端详宋惜霜的容色,却找不到半分对他顾自揭露身份的诧异后,正觉灰丧时,忽然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天霁色留仙裙摆正逐渐涸透出一条条血痕。

宋惜霜见沈昙只字不言,顺着他怔愣的视线看过去,自己的留仙裙摆上还在不断涌现血迹,如绣了朵朵丹若花。

她心惊微颤,旋即捂住腹部,那里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暗自搅动,疼痛难忍,下身传来汩汩异动。

当众来癸水,在场的还有三位郎君,何以下台。

半岁前从煤山回来后,她才第一次月信,少时饥苦,长大后不免受困于此,要么淋漓不尽,要么久之不来。

彼时,管家宅内务的白姨母请来大夫诊脉后,道恐影响子嗣,担心泄露出去妨碍婚事,连宋老太君也蒙在鼓里,时不时为宋惜霜煎的补药也说是调脾胃。

羡春楼今日来客如云,若宋惜霜就这般走下楼,是极不妥的。

她随即与紫芙贴耳密语,让其先去马车取来披风与月事带,自己去后院净房一趟再回宋府。

紫芙颔首,莲步匆匆出了雅间。

宋惜霜冷静下来,看向沈昙寒声道:“我不欲再与沈大人计较,既如此,您可否让路于我……”

谁知她还未说完,忽地被一件宽大的天霁色外裳罩住。

那衣裳穿在沈昙身上是恰好的,被她披上后直拖在了地板上。

清淡熟悉的丹若香灌入鼻中,惹人发懵。

沈昙仅着一袭月白劲袍,冷脸将她护在身后,对同样看到此幕手足无措的薛伯莲道:“薛郎君,你定的雅间太狭窄,站不下那么多人。”

这是赤裸裸的驱逐之意。

他又接着对在旁的擎风道:“去请崇安堂的柳大夫来看诊,劳烦脚程快些,我出十倍诊费。”

擎风面如止水,直直走向花窗,单手按在窗上沿,身轻如燕,跃过茶案消失在窗口。

薛伯莲见沈昙像是夫婿般妥善安置诸事,而宋惜霜坐在圈椅上面色白得如同墙灰。

他忍不住握着腰间刀柄开口:“沈郎君,这羡春楼难道是你开的吗,你在这,我为何就不能在这?”

沈昙眉梢微动,从容不迫。

“这有何碍?这楼今日虽不是我的,明日便是了。”

这话说得像是闲聊侈谈,但薛伯莲清楚地知道,沈半城虽一介商贾,但多年盘踞在雍州,财力不可小觑。

并非是能不能得到,而是看他想不想要。

可士农工商,沈半城难道能越过他薛伯莲吗?

薛伯莲暗吁一口气,摸上了腰间玉牌,正欲开口却被宋惜霜打断。

宋惜霜长臂触在沈昙的腰身推开他,对怒气憎生的薛伯莲道。

“薛郎君,你如今既公务在身,且先回去罢,我等我的婢女取来衣物,回府自会向祖母交待始末。”

沈昙就这样站在她身侧,冷眼微抬。

薛伯莲内心无奈,终是朝他拱手道:“沈二哥,有劳……”

沈昙也给他面子,颔首缓和面容道:“理应如此。”

薛伯莲大步下楼时险些被锦毯绊倒,被扛着柳大夫的擎风见状虚虚扶了一把。

他更不痛快了。

雅间里。

沈昙拿茶水浇灭了香炉,他将窗扇打开让微风徐徐吹入,倒了杯温茶放在她手边后,便默默搬着个花杌子坐在宋惜霜膝旁,拿过她摆在茶案上的玉扇为其轻摇。

一人扇扇子,一人阖目小憩。

皆不说话。

*

崇安堂的柳大夫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吊诡情形,他已过花甲,在擎风肩上颠了一路,好不容易下来,憋得面红胡颤。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有礼数没有,这是对待老人的态度吗?”

“你们夫妇不和就不和,拿我们小龙套耍做甚,得了,让老夫看看,是这位郎君房事萎靡,宗筋不举?还是夫人……”

柳大夫放下挎着的药箱,声如洪钟,大咧咧喊起来,惊得宋惜霜立马清醒过来。

她昨夜睡得不好,方才乘着身旁那股清浅舒适的风,竟乏力得小憩过去了。

这会她注意到那风原来是身侧的郎君拿着她的玉扇微微扇出的。

沈昙手中动作并未停止,见柳大夫吵醒了宋惜霜,再加那句“房事萎靡”后,瑞凤眼眯了眯。

柳大夫见多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淡定地取出脉枕,银针与纸笔,对面色很不好看的沈昙唠叨不断。

“这位郎君啊,你也不要急,我从医五十年,只要不是齐根断,定能助你重振雄风,让你夫妇二人明年年底就抱上麟儿。”

柳大夫说的是玩笑话。

他望见沈昙面容,再扫一眼那显眼的月白袍胯,便知对方纯阳之体,宗筋……雄厚。

宋惜霜从善如流,伸出皓腕。

柳大夫诊脉中时而啧啧出声,神情忽明忽暗。

她不由抿了抿唇。

沈昙忽然开口道:“我的事……毕竟不体面,柳大夫切莫不要说出去。”

宋惜霜听懂了。

这是要替她隐瞒之意。

沈昙说罢,不知擎风从哪掏出一只堪比手掌大的钱袋,搁在了柳大夫的药箱上。

那袋口束得不紧,恰露出点金光。

“子嗣事小,柳大夫若能为我……夫人调理好身子,再数金奉上。”沈昙诚恳补充道。

宋惜霜被那“夫人”二字惊到,生气地夺过他手中玉扇。

沈昙摩挲着空空如也的手指,垂眸不语。

他想,她并未否认。

柳大夫诊脉完,缄默不语,吊着两人的心,从钱袋中捡出最小的金块收入药箱道。

“这位夫人许是少时饥苦眠寒落下的根,倒也不难祛除……按老夫的方子吃上半载,即可如常人一般了。”

柳大夫对宋惜霜温和说罢,收拾好药箱随时跑路的样子,猛地回头对她身旁的沈昙劈头盖脸一阵骂。

“你是干什么吃的!作为同榻而眠的丈夫,这么久了,也该知道这虽是小病,但终日不除便会酿成恶患!”

山羊胡下,口沫四溅。

沈昙连颔首应道“是”,稀罕得本让宋惜霜以为他是装模作样,演戏上瘾,没成想这郎君还真是愧疚得面上有些薄红。

宋惜霜心中像是被羽毛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他谦和赔笑,将柳大夫送出雅间。

如若她未看错,那柳大夫方才似乎塞了什么药瓶与沈昙。

沈昙的笑蓦地僵住了。

她……貌似让沈二哥背了口很大的锅。

*

紫芙着急忙慌抱着只包袱进来。

“姑娘,我忘了,马车原先备着的披风昨日被孙姑娘穿走了……”紫芙耷拉着眉眼,转而高兴地打开包袱道,“不过羡春楼离云蔚绣坊近,我借了卫姑娘的衣裳!”

紫芙回首瞧了眼呆头呆脑的擎风,便没好气地推着他的肩背往门外去。

虽是外裳,宋惜霜也仔细地关上花窗,躲在屏风后脱落沈昙那件宽大的天霁色锦裳,暂且穿上了卫秋水的外裳。

她理了理沈昙那件衣裳上的褶皱,本要将其叠好时,却发现了后摆鲜艳的痕迹。

如霁天彤日般显眼。

宋惜霜不由紧皱眉头,借着窗缝的天光,火速拿帕子浸了清水试图往上抹除。

见颜色晕得愈发深后,她心头涌起股无名之火,一下又一下去重重擦拭,磨得指尖通红。

那霞色却固执地扒在鹤翅上。

这本来无碍。

按她的个性,只要寻个借口将沈昙的衣裳,带回绣坊后院,避开人多口杂的地方,悄悄洗净再还回去,沈昙也不会说什么,此事清了。

她听说“天癸不适,情志不宁”,所以脾性气燥,羞愤非常。

这下好了,不用再沾湿清茶,水珠子便开始抛在那件天霁色衣裳上了。

滴滴答答,伴着隐隐呼啸的窗风,像在抚琴。

一只骨节硬朗的手突然从宋惜霜的后背伸来,轻柔地扯开她手中皱巴巴的帕子。

“这不是你的错。”沈昙阻止了她偏执擦拭的动作,郑重地强调了一遍。

“对不起……朝朝,沈二哥不该偷听,惹你生气。”

他将衣裳叠好,层层相合,那朵彤云被用心地藏在最里头,最后珍重地放在臂上。

沈昙眼眸温柔,浅浅一笑,从袖中取出净帕,弯腰垂首,认真拂拭着宋惜霜眼眶边滚落的水珠。

“在沈半城之前,我首先是朝朝的沈二哥,你瞧,沈二哥何时与你生气过?”

他束发的镂银冠本来高不可及,如今宋惜霜却触手可抚。

宋惜霜咬着嘴里唇下的肉,眼睛瞪得很大,泪冒得愈来愈凶,打湿了对方的虎口,惹得那郎君也张皇失措起来。

他越是光华清举,越显得她狼狈局促。

她猛地化作个炮丸,头重重顶在沈昙的胸口,捣药似的,最终将其抵在墙上,泪涕全数抹在郎君的衣襟上。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

“在云嵘山庄帮我逃走的那一箭不是你射的还能是谁……沈二哥好蠢,马车上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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