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那日,接二连三下了几场雨,入夜后凉风习习,平添了几分秋日萧索。
百鬼夜行的日子,京中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巷空空,更显得夜色寂寥。
成之染夜不能寐,睁眼见屋中有几分光亮,帘栊低垂,悄无声息。
刀架上孤零零地安放着她的长刀,成之染披衣起坐,呆望了许久,提刀推开了屋门。
庭阶上月色如水,不时从两侧花圃中传来一阵阵木槿花香。成之染倏忽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京门的小院里,她也是这般推开屋门,正看到她父亲兄弟三人围坐月下,饮酒论天下的场景。
成之染坐到凉凉的台阶上,一时间竟有些惚恍,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她记得不了。
如今这轮明月下,唯有她孤零零一人在此,怀中抱着沁凉的长刀。
她从未意识到,刀鞘竟如此冷冽。
前一段日子松动的鞘尾已经修好了,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可是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病榻上三叔的面容仿佛在眼前,临终之言,言犹在耳。
“我镇守荆州,西望,欲平蜀,北望,欲平周。如今都不可得了。若有缺憾,当在于此。”
成之染一手覆上刀柄,缓缓拔刀,厚重的刀刃闪烁着幽光。
她垂眸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阿叔未了的心愿,我来完成。”
————
秋风乍起,虫鸣啁啾。荆州刺史李劝星西上之时,命豫州文武将佐同行,行至江州,又将江州兵将万余人一并带走,二州军府为之一空。这番动作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彼时成肃为成誉忧心,一时间腾不出心思来跟他计较。
然而数月来李劝星似乎并未收敛,先斩后奏的举动层出不穷。大江上游音讯陆陆续续传到金陵,荆州诸郡的守宰,已经被李劝星更换得七七八八。
成肃书斋内铺展着硕大的舆图,成之染凝望许久,道:“天下岂有宁日。”
成肃正在听书吏念诵文书,闻言挥挥手,那书吏立刻噤声。
“怎么了?”
成之染目光仍落在舆图上,缓缓划过大魏十五州。李劝星得了荆州,原本手下的豫州和江州,一个给了崔甘泉,一个给了孟元策。青州从崔甘泉换到桓不惑,冀州从封睦换到赵兹方,她二叔成雍仍在北徐州。
李劝星自然乐意去荆州,崔甘泉也情愿驻守西府,孟元策因追讨海寇之功,擢升为江州刺史,赵兹方得了成肃的允诺,到冀州躲避风头。看起来各得其所,委实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然而成之染隐约察觉,大江上下,赫然有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人网罗其中,谁也挣脱不得。
见她半晌不吭声,成肃又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成之染恍然回神,紧盯着大江上游的江陵,思量道:“李劝星以豫州、江州换取荆州,旁人都以为得大于失,若细细思量,却并非如此。他在西府太久了,好不容易扎下的根基,如何能完好无损地移到荆州?况且我三叔在荆州苦心经营多年,回京时没带走一位故吏。李劝星偌大的军府,要想在荆州得心应手,实在是勉强。如今他变易守宰,荆州恐怕已怨声载道了。”
成肃欣慰地笑笑:“我儿,果然是慧眼独具!”
成之染似笑非笑,侧首道:“此事亦在阿父意料之中罢。”
成肃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道:“这可是李劝星自己选的路,与我何干?”
“真的吗?”成之染不以为然,手指着京门,道,“近日来我想起从前许多事,当时并未注意到,如今却觉得有趣。”
成肃起身来到舆图前,沉沉道:“京门啊……我差点忘了,李临风还在兖州。”
“怎么可能忘?”成之染失笑,道,“阿父心心念念的,不都牵挂着京门?当年荀康祖从西府转任荆州,李劝星弃兖州而取西府,阿父心中也在高兴罢?宣武军旧地,到底是根本所在,似李劝星这般,终究不能长久。”
成肃不由得笑起来,却听成之染又道:“阿父起初便如此……斟酌算计吗?”
她声音低落,宛如叹息。
成肃收敛了笑意,默然良久,负手在屋中踱步。
成之染只是看着他,静静地并不开口。
成肃坐到矮榻上,虽然微微扬起了视线,但眸中深沉的寒意却缓缓低沉。
“起初是何时?从京门聚义之时?”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愿杀宋光甲脏了手,李劝星便斩了他头颅,那时候,我也是以为,共建大义,也是有金兰之谊的。”
成之染不动声色。金兰之谊,在他们之间,如今只是个笑话。
“可后来他又做了些什么?”成肃眸光深邃,言语平静,却字字寒凉。
“王平之身居世家冠冕,我煞费苦心拉他主持朝政,李劝星却因旧事发难,逼得他一度弃官而逃。赵兹方身为宣武旧将,南归之后难道还做不得江州刺史?李劝星偏不容他,让他罢官不说,还要借伐蜀失利的由头取他性命。我决意伐齐,李劝星不肯。我劝他不与张灵佑交战,他置之不理。阮序出任江州,他又从中作梗,废置军府,生生将阮序气死。如此这般,哪里有半分金兰之谊!”
成肃一口气数落下来,越说越激动,径自站起身来直指着窗外,道:“狸奴,你以为我为何看不惯他?”
书斋中一片死寂。一旁的书吏早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地佝偻着身子,生怕被成肃看到,平白做了遭殃的池鱼。连曹方遂和常宁也垂首不语,默默地当着木头人。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当初宣武军西征庾氏,大败于灵溪,李劝星因节度诸军不力,免青州刺史之职——这可是阿父的意思?”
成肃回忆了许久,道:“不,是王平之的主意。”
成之染摇头:“阿父怎能听他的!”
“李劝星败军之将,我只是小惩大戒罢了,有何不可?”
成之染望着成肃,唯有摇头叹息。她父亲与李劝星积怨已久,已经说不清孰是孰非了。
成肃缓了缓,又走到舆图前,负手审看了一番,道:“狸奴,一山不容二虎啊。”
“李劝星与阿父分居荆扬,也未尝不可。”
成肃不明所以地哼笑了几声,道:“李劝星只会拖后腿。”
成之染循着他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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