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孝琬抹了抹嘴,从食案后利落起身,瞥了眼身侧坐得端正的高孝珩,“二兄,我去小憩了。”

“三弟不去正房问安么?”高孝珩不疾不徐开口,“陈侍中舍身护驾,你我身为儿郎,理当探望。”

少年英气的脸上掠过不以为然,“问什么安……她一来,便把阿妹的小室都占用了。”

高孝珩温雅一笑,声音放缓,“正因兄兄如此看重,我们更应礼数周全。此时前去探视,是关切功臣,亦是彰显我高氏门风。兄兄知晓了,会觉得三弟懂事,心怀仁厚。”

高孝琬拧眉想了想,终究撇嘴道:“罢了,随你去一趟便是。”

兄弟二人一同出了膳房,穿过庭院,往正房而去。

堂内光线稍暗,冯翊公主元仲华正手扶额角,坐在主榻的绣墩上,见两人进来,她放下手,脸上露出些微笑容,

“用过膳了?”

“回阿母,用过了。”

高孝珩恭谨道,“儿与三弟挂念陈侍中伤势,特来问安,陈侍中眼下可好些了?”

元仲华轻轻叹了口气,眉间倦色更浓,“失血过多加之惊吓过度,一直昏沉着。”

听见人还没醒,高孝琬小脸一松,显是觉得这趟‘差事’完成了。

高孝珩上前半步,将一书册恭敬呈给元仲华,“儿今早翻阅府中藏书时,见道医葛洪所撰《肘后备急方》有金创、失血、虚损调理之方,或于陈侍中伤势有所裨益。儿已将相关之篇目用黄纸贴注,或可令医官参详。”

元仲华微微一怔,接过书卷。

册子略显古旧,入手微沉。她翻开,果见数页间夹着裁剪齐整的黄纸,上以俊逸小楷写着‘金疮出血不止方’、‘虚损昏沉食补’等字样。

她抬头,看着次子温润平和的脸庞,心中不由一暖。

这孩子总是这般周到。

“你有心了,孝珩。我稍后让医官看看。”

高孝珩谦逊垂首,“此乃儿辈本分。”

元仲华目光落回书卷的刹那,那恭顺眼睫微微抬起,越过堂内沉静的光影,投向那隔绝内外的帘栊。

从正房出来,高孝琬舒展了下胳膊,打哈欠道:“二兄,我要去射场边那小阁里歇会儿,你可同去?”

“你自去吧,我在此看会儿书。”

高孝琬露出‘又来了’的神情,啧了一声,“二兄的书已读得那般好了,还这般用功?”

“我只说看书,”高孝珩取出本杂记,“又未说要看圣贤书。”

待高孝琬出了院,他撩起月白袍摆,在回廊的朱漆栏杆上坐下,背靠廊柱,摊开手中书。垂眸,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仿佛真的沉浸于书卷。

约莫一炷香功夫,正房门帘被掀起。

太医令提着药箱,一面缓步走出,一面捻须沉吟。

高孝珩合拢书卷,起身趋前两步,朝着太医令端正行了一礼,“先生辛苦。敢问,陈侍中伤势如何?我等小辈闻听侍中为救兄兄伤重,心中甚是忧惧不安。”

太医令见是府中二公子,忙还礼笑答道:“二公子有心。陈侍中伤口已缝合敷药,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还未转醒。”

高孝珩眉间微蹙,正待再问,帘子再次掀开,一内侍急步走出,见太医令尚在廊下,忙刹住脚急声道:“大人!快!醒了!正微微睁眼呢!”

太医令忙折回帘内。

“二公子,奴也要去廷尉禀告相国了。”

高孝珩点点头,待内侍匆匆跑远,他合上那本一页未翻的书,敛去所有神色,走向西屋。

熟悉的降真香,丝丝缕缕。

陈扶缓缓睁眼,最先映出的,亦是熟悉身影。

净瓶正朝各方向伏拜,嘴里念念有词。

神思渐聚,才觉出周身环境全然陌生。

榻边,一须发见白的医官三指搭在她右腕上,端详着她面色。稍远些,陈氏端着只白玉碗,见她看来,长舒一口气。更远些,靠近门帘处,琅琊公主元玉仪攥着绢帕,探着身子朝她望来。

目光近移,对她露出温和笑意的,是冯翊公主。

“公主殿下?”

元仲华见她能认人,笑意更和气了些,“醒了就好,真是万幸。这儿是大将军府,相国所居正室的侧寝。你伤得实在重,他便将你安置在此处,便于照看医治。你且安心休养,不必顾虑其他。”

陈氏坐回榻边,笑眯眯喂她喝药,一碗下肚,外间传来沉而促的脚步声,帘栊被猛地从外掀开。

高澄挟着凛冽气息踏入。

他对离门最近的元玉仪道:“回去吧。”元玉仪微微一怔,乖顺应“是。”攥着帕子退了出去。元仲华上前两步,关切道:“可用过午膳了?”

“还没。”高澄目光越过她,落在榻上。

陈扶半靠在层层锦缎堆叠的靠枕上,乌黑长发散开,面色苍白,唇上更是褪尽血色。

“那我去叫人备上?陈侍中刚醒,想来也腹中空乏,该用些了。”

高澄冲元仲华略一点头,走近榻边坐下,屏退左右。

他右臂厚厚包扎着,但她记得,那柄厨刀寒光一闪,分明也劈向了他肋下……

高澄顺着她目光垂下眼帘,唇角勾起抹了然弧度,未受伤的左手抬起,解开腰间玉带上的金钩,撩开紫色外袍的边侧,露出其下银光暗烁的软甲。

他握住陈扶湿凉的右手,按向自己左侧肋下,掌心之下,隔着一层冰冷织物,是坚实的躯体。

那纵横交错的银丝扭曲变形,几处已断裂脱丝,与记忆中飞溅的鲜血重叠,一幅画面闯入脑海——史册上寥寥数笔记载的,他倒在东柏堂血泊之中,再无生息的画面。

毫无征兆地,泪珠自眼眶滚落。

“这不没事嘛?多亏稚驹,非要孤穿这软甲。”他带上玩笑口吻,去擦拭她的眼泪,“我们稚驹六岁就说要保护孤,原是真的啊。”

“冯太后晚年病笃,需服庵??子调养……”

高澄笑接道:“然侍奉的膳奴疏忽,奉上的粥食里,竟混入了一只蝘蜓。孝文帝大怒,欲严惩庖厨,冯太后却笑而释之……孝珩那小子,昨夜刚以此典故劝谏过孤。”

看他仍在玩笑,陈扶胸中那股气再也压不住。

她吸着气,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操持性命之膳者,不可动辄棰楚,相国难道还不明白么?!”

“此番非寻常积怨,乃是处心积虑的刺杀。”他眼中寒光一闪,“背后必有人串联指使!”

“难道五人皆受人指使?!”

高澄被她问得一滞。

倒也不是,至少兰京的动机,是因他屡次驳回其南归之请,并加以打骂。

想起那些膳奴平日低眉顺眼,背地里竟敢!他心头火起,叱骂道:“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孤待他们不薄,月钱较之宫中御厨数倍有余,不过偶加责罚,哼,这帮忘恩负义、低贱……”

“他们‘低贱’?”陈扶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可‘低贱’的他们,却能轻易带走你这个最‘高贵’之人!”她声音抖得厉害,不得不深深吸气才得以续言,“你究竟明不明白,凌虐贴身近侍,潜在代价有多大啊?”

说完这几句话,她所有心力好似都被抽空。

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她——不仅是对历史车轮险些再次碾过的恐惧,更是对自己全部心血、所有谋划、乃至在这个时代唯一立足之根基可能瞬间崩塌的恐惧。

她望着他,发出了破碎的哭音:“相国想过没有……你若真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办?!”

高澄愣住了。

她怎么办?

忽地,他想起在金谷园,她与高洋的对话。

“因为我陈扶认得,从来不是什么高王,更非高氏,”

“我只认高澄。”

她将所有筹码,毫无保留地押在了他一人身上,为他得罪元氏,得罪高洋……

他若不在,他的稚驹会怎样?

只是稍一设想,那画面尚未成形,心口便一阵尖锐的、陌生的抽痛。

他伸出左臂,将哭泣的她揽入怀中,一下下抚过她颤动的背脊,

“孤错了。”

陈扶伏在他肩头,泪水迅速浸湿他的官袍。

“你的性命,岂止是你一人之事?你走到今日……原也不易,为何行事不先虑自身安危……为何……要将亲卫遣出东柏堂外……”

“孤错了……”他的唇印在她被冷汗浸湿的前额,被泪水濡湿的脸颊,低低应着,“知错了……”

元仲华估摸着时辰,该进去知会一声预备用膳了,便轻轻掀开了帘栊一角。

午后天光下,她的夫君侧身坐在榻边,正将苍白憔悴的陈侍中紧紧搂在怀中。他低着头,无比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发与面颊,口中低喃着她听不真切、却柔缓至极的话语。

元仲华怔怔看了片刻,终是无声放下了帘栊。

陈扶的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传出:“往后,贴身侍奉之人,责罚须有章法,不可为泄一时之愤肆意棰楚。他们亦是血肉之躯,亦有羞恶之心,需存几分体面。”

高澄含笑哄着:“日后这些近身仆役拣选管束之事,皆听凭稚驹主张,由你来辖制,可好?”

陈扶脱开他怀抱,靠回软枕,“真的?”

“真的。”高澄笑应,用指腹去揩她脸上残留的湿痕,看看她左臂裹着的白布,又瞥向自己右臂厚重的包扎,逗她道,“该一同钻入榻下的。”

“若真如此,‘王投足于床下,贼党去床’么?这般画面,可还算得英雄?”想起历史上他就是这般不英勇的结局,陈扶轻轻一叹。

“现下也没多好。宇文黑獭若得知孤被刺杀受伤,怕是梦中都要笑醒几回。”

看向他还在渗血的伤处,她轻问,“还疼么?”

高澄目光落在她受伤的左臂上,应道:“疼。”

“相国,”元仲华的贴身侍女在帘外轻声禀报,“膳食已备,是在外间还是?”

高澄令其进来,并请公主与太医令入内。

太医令刚进,高澄便问道:“所用药物,可都是最好的?”

“相国放心,皆是珍品,药性温和而效验确凿。陈侍中伤势虽重,然年轻底子好,精心调养即可,只是……金创深及肌理,愈合后,皮肉之上……恐会遗留瘢痕。”

元仲华听了,忙接话道,“我已命人从私库中取出那盒西域进贡的玉肌膏,待陈侍中伤口收口长好,便可每日敷用,必不使留痕。”

高澄脸上露出笑意,“公主与臣如此同心同德,实乃臣之幸也。”

侍女已将食案摆放榻上,案上是精备的病患膳食:一碗炖得糜烂晶莹、米油浮泛的粟米肉羹,一碟去了刺、蒸得极嫩、浇了清酱的鱼脍,几样剁得细碎的时蔬煨成素羹,并两三样小巧、易于吞咽的药膳点心。

高澄用左手捻起银勺,舀起一勺肉羹,慢吞吞晃悠悠递到陈扶唇边。陈扶却未接口,反用自己未伤的右手,熟练舀起一勺送他口边,用眼神揶揄:倒不如稚驹喂你吧?

两人目光相接,皆忍不住笑起来。

元仲华垂下眼眸,维持着面上端庄的浅笑。

“待你大好,孤携你回晋阳时,顺道去巡视太原郡,看看龙山县、平遥县、阳邑县……”

陈扶轻应了声,转向元仲华,“得蒙殿下不弃,安置于内室悉心照拂,稚驹感念不尽。既已转醒,稚驹便回转自己府中……”

“就在此处好生养着,”高澄斩钉截铁打断,“直到好全为止。”

净瓶伺候陈扶用过汤药,更过衣,待重新靠回榻上锦枕时,高澄已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副棋盘,黑白云子盛在剔透的玉罐中,被他置于榻中宽几上。

“躺着也闷,孤陪你手谈一局,松松心神。”他径自坐回榻沿,将黑子罐推到她手边,眉梢微扬,“既是对弈,便拿出你的真本事来,不许藏着掖着敷衍孤。”

陈扶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转了转,“当真?输了……可不许着恼。”

“孤岂是那般量浅之人?”

“嗯……稚驹不知道。”

高澄哼笑一声,不予计较,执白先行。他一面布局,一面便谈起了正事,“此番功劳最著者,当属阿禛。”

陈扶指间黑子轻落,应了一声。

“孤欲赐其‘高’姓,授帐内都督之职,赏金百两,东郊永业田五十亩。”

陈扶沉吟稍许,缓声道:“阿禛性子憨实,并非行伍征伐之材。授以军职,恐令其惶惶难安。不若……将其父母妹妹妹夫等一并接入邺城安置。稚驹将相国前番赏赐的那间酒楼转赠于他,令其有个营生可做。”

高澄执子的手一顿,眸色微深,“予你的东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nmxs8.cc】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