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人影蜷在通铺角落。

阿改眼里闪着凶光,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面色沉郁的兰京,“固成哥!那姓高的逼着陛下立了太子,这就是明晃晃要改天换日!等他屁股挪进皇宫里头,禁卫里三层外三层,咱们再想近他的身,比登天还难!到时候,咱就只有受窝囊气的份了!”

兰京没应声,耳朵却猛地动了一下,倏然抬眼,目光投向木门。

他朝几人打个噤声手势,轻捷得起身,像一头黑豹般悄无声息滑到门边。静默一瞬,猛地拉开门闩,大手如铁钳般探出,将一个正欲溜走的身影揪了进来。

“哎哟!”那人踉跄跌入,是个面容憨厚的膳奴,手里还拎着个粗陶壶,正是阿禛。他结结巴巴道,“兰、兰京哥!俺……俺是来给你送酒的!上回你教俺做那道南方醋鱼,俺心里念着好……”

兰京不理会他哆嗦的解释,反手关上门,将他抵在墙边,目光如刀,“鬼鬼祟祟!听见什么了?!”

阿改起身凑上前,瘦长的脸上挤出个阴恻恻的笑,“固成哥,甭问了。听见没听见,都由不得他走了。”他转向面色如土的阿禛,“阿禛,咱们兄弟要干桩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你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咱们一起干!要么……” 他没说完,只用手在脖子上一抹。

阿禛看看默认的兰京,又看看阿改和其他三人眼中豁出去的凶光,知道此刻不答应,立时便是血溅当场。他喉咙干涩,咽了口唾沫,戳出去般一点头,“中……中!俺跟哥几个……一起干!”

外头传来监厨苍头薛丰洛粗野的吼骂,“一群杀才!什么时辰了?!还不滚出来生火做饭!误了贵人膳食,仔细你们的皮!”

阿改眼中厉色一闪,压低声音快速道:“午膳后!高澄那厮惯常要小憩片刻,正是动手的时机!”

“等等,”阿禛慌忙举起手里的酒壶,“哥几个……壮、壮壮胆子!”他拔开塞子,一股劣质酒气散出,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旁边的人。

几个人都被即将到来的行动激得心神不宁,正需壮胆,轮流接过酒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众人胡乱抹了嘴,匆忙出门,散去各自灶台。

庖厨里顿时叮当乱响,烟火升腾。兰京沉默地处理着几把鲜嫩莼菜,准备做一道莼羹,旁边的阿禛,搅着一锅渐渐粘稠的米糊,低声问,“固成哥……南边不都乱了么……真就……真就非走这条绝路不可了?”

兰京的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着陶罐里青翠欲滴、在水中缓缓舒展的莼菜叶片,那柔嫩的绿色,仿佛江南水乡漾开的涟漪。他想起建康,想起妻儿,想起那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光线透过高窗,将堂内弥漫的尘埃照得粒粒分明。

长案两侧,陈元康、杨愔、崔季舒、李丞依次正襟危坐,高澄指尖闲闲点着砚角,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身侧的陈扶身上。

“稚驹,拟定新朝百官,以他几人协理,可算得宜?”

陈扶看向父亲陈元康,“阿耶任大行台郎,兼中军将军,又兼领过尚书右丞,可为相国详核百官文武才具、宿愆旧过、门户渊源,明辨职任适配之宜。”

陈元康不自觉挺直了背脊。

“杨侍中升任门下侍中已有月余,”略一停顿,“又久在三省,参与官吏铨选考课,想必对官员资序谙熟于心。必可依近期‘所察所核’,为新朝剔选忠谨可靠之人。”

杨愔含笑微微颔首。

“崔侍郎职在禁内,承宣诏命,沟通内外,察知诸员与宫中关系亲疏,必可确保最终议定之名录,得以顺畅颁行,无有阻滞。”

崔季舒拱手称是。

她目光转向李丞,浅笑道:“中书令久掌奏章文书,又做过秘书丞,可将议定之百官名录、职司权责当堂记录整理,转为正式典章制诰,给相国过目。”

“丞必详记之。”

最后,她看回高澄,“堂内四公,已分涉人事考铨、诏令宣达、文书典制、军事协理、财政勾检等要害环节,构筑新朝纲维,足矣。”

一番剖析,将参会四人之权能、在今日会议中能发挥的具体作用讲得明明白白。

高澄朗笑道,“再加稚驹在侧优化权衡,防患未然,孤还有何愁?”

堂内众人皆附和赞之。

议政遂始,李丞执笔记录。每一项任命,都牵扯着各方势力与未来格局,讨论时而激烈,时而陷入沉思。

日影在青砖地上缓缓移动,不觉已近午时。

高澄揉了揉眉心,正欲喝口茶润嗓,却瞥见陈扶目光再次投向门口方向,笑问:“稚驹可是腹中擂鼓了?”

陈扶倏然回神,忙道:“稚驹失仪。”

“饿了何错之有?”高澄抚抚她脸颊,叫来刘桃枝,令早些传膳。

不多时,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帘栊挑起,膳奴兰京低垂着头,与阿禛捧着食盒入内。

陈扶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兰京。

七月底高澄上表请立太子那日,她暗中布置了一切,结果却风平浪静。此后便日日提心吊胆,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来的风暴,今日朝会,孝静帝正式下诏立皇子元长仁为太子,她本就紧绷的心弦,更紧了。

眼前之人布菜、摆放、退后,动作稳当,看起来是那么‘正常’。

念头刚起,兰京忽转向主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咚”地一声闷响。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

兰京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干裂,“奴恳求相国开恩……念在奴伺候多年的份上……放奴归返故土……看看家人可还安好……”

陈扶眼风疾速扫向垂手侍立的阿禛,阿禛极快、极轻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

高澄脸上闲适笑意褪去,眸色转寒,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跪伏在地的兰京,

“再敢提一次,孤便杀了你。”

数息静默后,兰京默默起身,垂着眼,倒退着,一步步挪出了东柏堂内厅。

看着那消失在门帘后的身影,高澄忽觉一阵莫名慌躁,他收回目光,转向案前几位,

“昨夜孤梦到此奴持利刃,向孤扑来。”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此等梦兆,不详。此奴留不得了,宜速杀之。”

膳奴后舍,几人的脸色开始不对劲。

先是一人捂着肚子闷哼,紧接像是传染般,此起彼伏的呻吟响起,肠胃翻绞的剧痛让几人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

一汉子蜷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骂,“定是那狗娘养的薛丰洛,又拿隔夜馊饭糊弄……”

阿改捂着肚子,眼神锐利地扫向刚进门的阿禛,阿禛虚脱地靠在墙边,一脸痛苦地滑坐到地上,嘴唇都在哆嗦,不似作伪。那股疑心勉强压了下去,啐了一口,“晦气!”

门被推开,兰京回来了。

他一头细汗,却仍挺着腰背,进来后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到角落,拿起那把早就磨得雪亮的剔骨短刀,用一块粗布擦了擦,将刀平贴在一个空置的大漆盘上,单手稳稳托住盘底,拿过一盘子盖上,抓了几块已经冷硬的点心,胡乱扔进盘子里。做完这一切,他端起漆盘,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阿改会意,咬牙低吼一声:“动手!”

刚还佝偻的几人,眉目一拧,纷纷直起身子,抽出藏在铺板下的斧头、菜刀,紧随兰京身后,涌出房门。

迎面正撞上监厨薛丰洛。

“一群作死的……”话骂到一半,猛地看清了几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凶器和脸上那亡命之徒的狰狞杀气,后面的话硬生生咽回喉咙里,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一扭,往后院深处逃去。

兰京目不斜视,一路穿过后院、月门、回廊、走至前庭,脚步越来越快。

一道铁塔般的身影横在外间,刘桃枝抱着双臂,一双细眼眯着,像在打盹。

“缠住他!”兰京低低一声,脚下不停,继续向内堂冲。两名手持利斧的汉子红着眼扑向刘桃枝。刘桃枝猛地睁眼,本能一避,刀风闪过门面,他大喝一声,拔出腰刀,金铁交击瞬间,三人战作一团。

阿改和另一人趁隙冲过三人,煞气腾腾,直扑内堂那扇虚掩的门。

阿禛落在最后,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制的短哨,转头朝着前门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将哨子塞进嘴里——

“哔——!哔哔——!”

陈扶牙关紧咬,背脊绷得笔直,手指死死按在腰间革带暗扣的位置,掌心一片冰凉湿滑。

高澄见她一口吃食未动,笑问:“怎么不用?可是不合口味?”

“砰!!”

内堂的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兰京冲入,双目赤红,死死盯住高澄。

高澄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放肆!孤——”

“高澄!!”兰京抽出盘子下寒光刺眼的剔骨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今必杀汝!!!”

就在兰京掷出托盘、抽刀怒吼的同一刹那,陈扶一直按在腰间的手指闪电般弹开暗扣,一道柔韧银光自革带激射而出,软剑在她手中划出一道凄厉弧线,削向兰京持刀的右手!

“噗嗤!”

血光迸现!兰京手腕传来剧痛,厨刀险些脱手。

陈扶转腕一抖,借着那一削之力,软剑转瞬抹向兰京的咽喉,划过脖颈,带出一蓬血雨。

“呃啊——!”兰京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如同濒死的野兽,挥舞着厨刀,疯魔般朝高澄舍身扑去!

陈扶心一凉,她低估了!

她低估了人在亡命一搏时爆发出的可怕力量与疯狂!她的先手,竟无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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