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万籁俱寂。
元仲华从浅眠中迷蒙睁眼,望了会儿帐顶,正欲再阖眼,一声极细碎的低泣声,从内室隐约透出。
值夜的侍女尚未能反应,身侧之人已掀被坐起,动作牵动伤臂,他却恍若未觉,随手扯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在肩头,赤足便疾步到了侧寝门边。
“怎么回事?”
里头传来净瓶的声音:“回相国,女郎只是魇着了。”
高澄立在门外,目光似要穿透进去,“警醒些。” 略顿了顿,又留下一句,“觉着不对即刻说,不必拘什么时辰。”
“是。”
次日寅末卯初,天光尚未破晓,陈扶之母李氏便来府中了。她先在外堂依礼见过元仲华,才由净瓶引着,进入侧寝。
室内光线朦胧,残烛已将燃尽,氤氲着安神香与清浅药气混合的宁谧味道。
她的阿扶还在睡,乌发如云铺散在枕上,那张稚气圆润的脸颊,明显清减了下去,下巴尖了些,小小一点的唇在睡梦中无意识撇着,眉尖轻蹙,显然不得安宁。
相国高澄竟也在。
他未着冠戴,只一身苍色偏襟宽衫,右侧袖口卷起,露出白帛包扎的伤臂,坐在榻边的矮墩上,身子向后微仰,倚靠着床柱旁的雕花栏板。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晨昏未明的微光里,那张矜贵的脸较之上次见他时,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下颌愈发锐利清晰。
见是她,高澄点了点头,目光落回榻上,用手背贴了贴阿扶的额头,又探向她左肩包扎的边缘,极慎地掀开一点,察看着皮肉的颜色,确认无红肿淤紫之象,这才起身。
李氏来时,心中盈满了怨怼与后怕。
她的宝贝女儿,因为这高澄,已是第二次险些丢了性命!上次被绑架,九死一生;这次更是直接为他挡在刀锋之前。她一路都在思忖,无论如何也要阿扶辞了这劳什子女官,远离这是非之人。
可此刻,看着这个位极人臣、本该在温柔乡酣眠的权相,在这黎明前最晦暗的时辰,独自守在女儿的病榻前,眼底血丝遍布,却仍不放心地亲自检视伤势。看着榻上的女儿除了左臂,周身无一丝病人颓唐气息,衾被帐幔都馨香洁净。
那满腔忧惧愤懑,就那么悄散了,只余下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案发之地东柏堂已被廷尉贴上封条,一应紧急文书军报,皆被送至大将军府。
正院书斋大案上堆积的卷册,几乎要淹没那几方虎钮玉璜。
高澄坐于案后,右臂被一副皮制吊带固在胸前,他尝试用左手握笔,笔杆却格外不听使唤,落于绢帛之上的字迹歪斜扭曲,浓淡不均,形如蚯蚓爬沙。
他眉心紧蹙,盯着那行不堪入目的批语看了片刻,忽地将笔掷于砚上,抬眼看向命人唤来的陈扶,她左臂同样吊在胸前,但右手完好。
“过来。”
陈扶依言上前,在他左侧坐下,见他竟将那紫毫笔塞进她右手,还道“你来批。”忙摇头,“相国,此乃批阅机要、决断军国之文牍,稚驹执笔,实为不妥。”
“有何不妥?”
陈扶盯着他,不语,她不信他这个浸淫权力十几年的政治生物,会不明白其中关窍。
高澄反挑了挑眉,语气随意,“你的字清峻端丽,发遣出去,也不算辱没了孤的威仪。”
陈扶只得配合地、将利害关系挑明:“非关字迹美丑。批红用印,裁决机宜,乃相国独秉之权柄。稚驹若代行此事,底下州郡将帅、朝堂诸公接到批有稚驹字迹的文书,难免揣测相国是否伤重难理政务,或疑心稚驹趁机窃弄威福。无论何种猜度,皆有损相国威信,恐埋下他日祸端。”
“嗯,” 高澄漾起欣赏笑意,“思虑周详,洞悉隐患,不愧是孤的稚驹。”
点点刚才自己用左手写的那份批答,“可若这般字迹发遣下去,怕是更要惹人笑话,以为孤重伤不起,连笔都握不住了。”
他抬起受伤的右臂示意,“若要等它好利索了再来处置,只怕这些文书军报,能把这整个书斋都淹没。长安的宇文黑獭,江陵的萧绎,可不会静等孤的手痊愈。”
罢了。
她不再多言,从堆积的文书中,抽出几份高澄往日批阅过的旧例,仔细看了看他那刚劲峻拔、风骨凌厉的字迹。拿起那支象征无上权柄的紫毫笔,蘸墨,屏息凝神,落笔于他写毁的奏报留白处。
笔尖触纸的细微声响传来,高澄眼风扫向那文书。
她笔下流出的,并非属于她自己的清峻字体,而是与他平日手书惊人相似的笔锋,那份刻意摹写出的筋骨与神韵,足可乱真。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运笔,待到陈扶将那句批语续写完毕,才开口笑道,“原来我们稚驹还有这般本事。”
说罢执起墨锭,为他的女侍中当起了书童。
批至一份来自襄阳的军报,陈扶审慎阅毕,斟酌片刻,对他道:“稚驹以为,慕容绍宗与刘丰将军打下襄阳,已是兵乏人疲,当调段韶前往镇守襄阳,令斛律光移防义阳,命慕容将军等班师休整。”
“此谏甚妥,”高澄眉梢微动,“只是明月勇武有余,然独自统御大军、镇守一方要冲的经验,尚嫌不足。” 他略顿,一点文书,“且行军布阵,喜用卜筮之法。”用商量的语气道,“不如换高岳去?”
“相国怎只念前半句呀?”陈扶点在文书后文,“后半句分明是‘吉凶无不中验’。这恰恰证明,斛律光将军不仅勇武,冥冥之中,更有天命气运相随。欲成不世功业者,运气机缘,至关紧要。”
段韶与斛律光,历史上确实是北周克星,让这样的‘克星’去镇守西南门户,定然无虞。
高澄微微一怔,她以如此角度回应,理由看似玄虚,却莫名地很有道理,不由失笑,“也是,运道于成事……确也紧要。”
陈扶趁势又道,“而且,督军之前的密报不是呈禀过么?斛律光将军治军,营垒未定,绝不先入帐幕休息,常整日不坐。身不脱甲胄,凡战必冲锋在前。部下有过,亦只以杖责背,从不妄开杀戒。故其麾下士卒,皆愿效死力。如此将才,岂止仰赖天意?更兼得士卒死力。若不给他独当一面的机缘,又怎知他不能担当大任?”
高澄将她颊边一缕滑落的青丝掠至耳后,“行,就依稚驹所言,如此部署。”
元仲华轻步走到书斋门外,奴仆正欲通传,她却抬手止住,只隔着未曾完全合拢的门扉,悄然向内望去。
这一望,让她怔在了原地。
并非多么亲密的画面,却远比昨日那一幕,更令她心神震动。
那位左臂还吊在胸前的陈侍中,竟端坐案前,悬腕运墨,批阅着文书奏报?!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她的夫君,那位执掌生杀予夺的相国,竟在为她研墨?!
他目光时而在文书上停留,与侧畔之人商议,时而又落在她侧脸,隐隐含笑,神色无半分忌讳勉强。
元仲华一直知道这位陈侍中不同于后宫女官,是夫君自幼带在身边、一手调教出来的近侍。也从旁人只言片语中听说过,此女智计非凡。
可在她的想象里,所谓的‘女侍中’,再如何特殊能耐,终究不过高级些的奴婢,研墨铺纸、传话递物罢了。
何曾想过……竟是眼前这般景象?
这哪里是侍从奴婢?这分明是……是能与君主并坐,分执权柄、共决军国要务的副君!
一股莫名的寒意与震撼,悄然窜上脊背。
不,不能这么想。元仲华在心底慌忙对自己说。
她是陈元康的女儿,陈元康是谁?是先王最信赖倚重的近臣,是夫君的肱骨,是能托付身后事的忠贞之士。他的女儿,自……自是与众不同的,得此信重,也……也是情理之中。
她怔怔看着室内和谐到近乎刺目的二人,不受控制地想着,明明自己才该是贤内助,可惜她是元氏之女,身份尴尬,纵有心为夫君分忧,也需处处避嫌,岂能轻易涉足前朝政务?
又忍不住想,除了自己,这后宅之中还有谁能像陈扶此刻这般,坐在那个位置上,执起那支笔?
第一个想到的,是新入府不久的王令姝。
淮阳太守献上的这位南地佳人,不仅容色出众,更难得的是六艺皆通,据说熟读《诗》、《礼》,精研《楚辞》,连新编的《昭明文选》也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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