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轩敞,四隅贮冰的铜鉴氤氲着丝丝凉意,稍稍抵消了晋阳盛夏的燥热。
殿中紫檀大案之上,舆图铺陈,高澄踞中,段韶、陈元康、陈扶三人围案,正剖析两淮兵粮屯戍之务。
忽有斥候急趋殿外,高澄冲陈元康略一抬首,斥候依命将密报呈于陈元康案前。
陈元康展读:
“梁主萧衍,已于台城……饿殂。逆贼侯景已拥立太子萧纲为帝,自假黄钺,晋位相国、大都督……强纳溧阳公主。并划泰山等二十郡,自封汉王。复矫诏自封为……”陈元康睁大眼睛,声音走调,“宇宙大将军?”
“?”高澄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将军?”
陈元康又细瞧了瞧,复述道:“宇宙大将军。”
一刹安静。
段韶“嗤”地一声低笑出来,忙以拳抵唇。陈元康肩头耸动,陈扶亦咬唇低笑,高澄怔了怔,终是拊掌大笑起来,四人一时笑作一团。
段韶摇首笑叹:“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以此自封,真乃旷古绝今第一狂悖之徒!”
陈元康将密报折起,递给陈扶,自袖中取出一信,“王贵密信亦至。他依阿扶所授之言,劝谏王伟:若非得遇刘邦,韩信安成兵仙?王猛若随桓温南渡,焉得功盖诸葛?卿纵有大才,亦需择明主方得施展呐。”
高澄笑睨陈扶一眼,“那王伟如何答?”
“王伟坦言:既食其禄,当尽其忠。他自知侯景猖獗难久,覆亡在即,惟愿守臣节至终。他日侯景事败,相国若仍愿纳,彼时必效犬马之劳。”
高澄非但不恼,反露激赏之色,“忠义有度,去就分明。此人当真大才也。”
陈扶将密报归于壁架,转身回座,望向高澄,神情一改往日淡远,肃穆异常,“相国,稚驹有重大军务之议欲陈。”
见她如此,高澄敛容道:“稚驹但言无妨。”
“南梁宗室皆鼠窃之辈,萧衍一殁,必起萧墙之争。镇守襄阳的萧詧,早与江陵萧绎结怨。若其惶恐无依,转而投靠宇文泰,则襄阳易主。”
座中人不是枭雄良将就是参谋,皆知襄阳乃天下腰膂,然萧詧会投贼之论断,实出意料。
可玉璧战败,侯景反叛、奇袭、乱梁,王思政空城,裴宽潜逃……她先前诸般预言,尽皆应验。
“那稚驹以为,该当如何?”
“萧绎在江陵与湘州萧誉、郢州萧纶等相互攻伐,无力北顾。我军当趁此乱局,自豫州疾驰南下,直取义阳三关!”
“南梁大乱,其太守极有可能请降。彼时便以义阳为据,向宛城方向佯动牵制。”纤指重重点在舆图上的襄阳,“主力精锐直扑襄阳,萧詧怯懦之辈,必定克之。”
历史上高澄无从知悉萧詧会甘为西魏藩属,刚得两淮的他,正全心谋图禅代,而等他反应过来,萧詧已因柳仲礼攻襄阳,惊惧地向宇文泰称臣了。
她面向高澄,恳切道:“相国,六月备战,七月兴兵取义阳、再夺襄阳,实乃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之绝佳时机,不,是唯一之机。一旦攻克,可将萧詧送至江陵交予萧绎处置,并奉厚礼,明示盟好。日后牵制西贼觊觎巴蜀,尚需借萧绎之力。”
殿中一时寂然。
段韶、陈元康目光紧锁舆图上义阳、襄阳两点,若此二地得手,对西贼河洛之防线顿成新月抱角之势。
二人目光交汇,齐齐转向高澄,
“相国,此策可行!”
“阿扶此谏,当从!”
“好!孝先,即刻整军,孤当亲征义阳!”
“依稚驹浅见,此战还无需相国亲征。遣慕容绍宗、刘丰二将军统兵前往,足以攻克。”
高澄与她眸光一接,即刻了然。
登临大位所需之文治武功他已具足,无需、也不该再以万金之躯亲犯锋镝。
段韶不由慨叹:“陈侍中擘画始终,庙算深远。若为男儿,真乃出将入相,匡定乾坤之才也!”
七月十五,晋阳城外。
夏末的热风卷着大纛,高澄一身玄甲,立于点将台上,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军阵。
“将士们!萧衍已死,台城倾覆,宇文泰豺狼之性,岂会坐视?必趁梁室之乱,南下吞食荆襄之地,掠取汉东膏腴!若使其得逞,则我大魏腹背皆受其制!”
“南梁纲纪崩摧,宗室鼠辈内斗正酣!此诚天赐良机也!今时不取,更待何时?!天命已降,岂容犹疑!慕容绍宗、刘丰听令!”
“末将在!”
“率大军自豫州南下,直取义阳!十日内,孤要见到高字旌旗插遍义阳三关!”
“末将得令!”
“高岳听令!”
“末将在!”
“自淮南合州西进,佯动惑敌,为西路大军屏护侧翼!”
“末将得令!”
“此战,非为尺寸之争,乃定乾坤之势!凡立功者,以千金、封邑厚赏!凡怯战者,军法无情!”
“吼——!!!”
山呼海啸的应和撼动大地,兵刃顿地之声响彻云霄。
慕容绍宗、刘丰于、高岳于点将台前接领虎符,上马策至阵前,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高澄策马回返,直奔霸府东侧陈家别府。
一鲜卑奴正于前院喂着褐马鸡,见高澄进来,慌忙丢下食盘行礼。
高澄先往陈元康东屋而去,片刻后再出,已换了一身轻便淡青宽衫。
厅中席面已布,炙肉羹汤陈列有序。
陈扶正将一粗五细的六根彩缕蜡烛,一一插入案上缀着枣脯的硕大花馍馍上。
高澄笑问:“为何要往曼头上插烛?”*
“许生辰愿望用啊。”
众人落座。
酒过一巡,奴仆将点燃蜡烛的花馍馍奉在陈扶案前,她双手合十,闭目道:“稚驹愿蒙相国荫庇,安享太平,纳福承祉,直至期颐之年!”睁眼,吹熄蜡烛。
高澄嗤笑,“那孤岂不是要活到一百一十四岁去?”
用罢午膳,移步花厅。
廊下微风习习,将廊下墙角花卉之香,徐徐送满一室。
陈扶已褪去端整外衫,只着一袭月白素罗裙,青丝绾作垂挂髻,簪两支珍珠步摇,行动间温润流光暗暗浮动,柔和了眉眼。
高澄斜倚在铺了青篾簟席的矮榻上,手里闲闲把着只琉璃盏,目光落在她身上,“生得白净,便是素色也衬得起。”
陈扶执壶为他添蒲桃酒,浅浅一笑,“是呀。相国生得白皙,任凭风摧日曝,鞍马劳顿,颜色总不见深。这般好底子,穿什么自然都是好看的。”
高澄一怔,叹笑道,“我家稚驹这张小嘴啊……”
甘露起身打开宫人捧着的匣子,取出三套软甲。
“妾见女郎日常习剑,便请晋阳的老匠人,以银线韧丝,制了贴身穿的软甲,轻薄不妨动作,却能抵挡利刃划割。想着相国与陈常侍日后不免常要出征,便一并多做了两套。”
高澄接过略一揉捏,入手轻巧,颇有乾坤。笑回了句“有心”,随手一搁,目光转向陈扶,“稚驹今日芳辰,孤岂能没有像样的贺礼?”
“稚驹不是素喜太原风物,常赞山川形胜、民风淳厚?孤便奏请陛下,敕封稚驹为——太原郡君。食邑两千户。”
陈元康正拈着颗葡萄欲送入口,闻言手一抖,葡萄滚落案上。他仕宦几十年,也不过封个县公,食邑不过一千户。女儿年仅十五……竟得封郡君,食邑倍于己身?这恩宠……也未免太过了……
见她怔在那厢,正欲提醒她谢恩,陈扶已先一步开口。
“相国厚爱,稚驹感铭五内。只是……这太原郡君的封号与食邑,稚驹更希望,是由相国亲自赐封。”
高澄眸色一深,品了品,笑道:“也好,既是我的人,是该由我来封。只是,孤准备好的生辰礼送不出去了,却也没备其他的呀?”
“既如此,相国便答应稚驹一件事,权作生辰之礼,可好?”
“哦?何事?”
陈扶拿起被高澄随手搁在矮几上的软甲,托至他面前。
“稚驹要相国尘埃落定、乾坤明朗之前,将此甲日日贴身穿戴,勿有一日疏漏。”
“好,孤便依你。”
“谢相国生辰厚礼。那容稚驹失陪片刻,去试试是否合身。”
净瓶、甘露亦趋步相随。
净瓶按捺不住,刚转过廊角便扯住陈扶袖子,“仙主怎么拒了呀!那可是太原郡君!两千户食邑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进步太快,未必是福。”
净瓶似懂非懂,还待再说,已被甘露轻轻拉住。
刚掩上西厢门,甘露便从怀中掏出一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递给陈扶,“服下后约莫半个时辰发作,腹痛如绞、骨软筋麻。便是那等身经百战的悍卒,也休想提起半分气力。”
陈扶接过,纳入自己袖中暗袋,伸手抚了抚她脸颊,
“好童儿,做得好。”
三人行至廊下,忽听陈元康滞涩却又难掩焦迫的声音,自未合拢的雕花窗扇透出:
“相国,阿扶去年就已及笄。论理,早该……早该议一门亲事。臣斗胆,请相国……给她指一户妥帖可靠的人家。”
净瓶耳朵尖,听得真真切切,眼睛倏地瞪圆,当下就要往里冲。
被陈扶拽回。
净瓶急得想跺脚,又不敢高声,只得凑近她耳畔,“仙主!你自己的终身大事,难道不赶紧进去听听、拿个主意么?”
陈扶方才也惊了惊,然她只花了极短的时间,便接受了这个事实。议亲,是无法回避的、迟早要面对的现实。
“先听听……听听他们各自作何想,才好应对。”
高澄捏着琉璃盏的指腹摩挲着,薄唇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长猷,你我相交多年,不必虚绕。你心中……莫非已有属意的人家?不妨说出来,孤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陈元康斟酌着措辞,试探道:“慕容绍宗将军之子慕容士肃……相国觉得如何?”
“嗯,慕容士肃是个好苗子。然慕容家世代将门,士肃日后必承父业,戍边征伐。稚驹若嫁,夫君长年在外,她独守空闺,冷冷清清,你可忍心?”
“那……太保贺拔焉过儿之子?”
“天惠忠心可嘉,其子孤也见过。次子确是可造之材,弓马娴熟,将来或可承继家业。只是此子过于尚武,于文墨一道不甚通晓。稚驹擅经史有诗才,若嫁与这等只识弯弓的儿郎,朝夕相对,恐话不投机。”
见陈元康欲再言,他又淡淡补上一句,“况且,鲜卑家风粗犷,子弟性多急躁刚烈,你忍她嫁去这等人家?”
陈元康只得将鲜卑贵胄皆咽回去,改口道:“渤海太守封子绘之子封充,听闻性情温和,通晓事理。”
“渤海僻处海隅,远离中枢。你舍得她远嫁边郡,从此山长水阔,难再相见?”
看来相国是打算让稚驹婚后仍任女官之职……那只能着眼于邺城的世家了。
陈元康擦了擦不断冒出的汗,搜肠刮肚道:“李希宗之幼子李祖钦呢?其女李祖娥乃相国弟媳,族妹李昌仪亦在相国府中,若能联姻,正可守望相助。”
高澄脸色一沉,“赵郡李氏固然是望姓,然族内盘根错节,妯娌姻亲,规矩繁缛。稚驹自在惯了,嫁入这等深宅大院,终日周旋于琐碎人事、恪守繁杂礼数,她岂能快活?”
阿扶处事圆融,最是知进退、懂人情,族内事务对她而言并非难事啊……陈元康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反驳,只得继续思索:“那……城平县公尧雄之子,尧师?他家门庭简单,尧师也已承袭爵位,稚驹嫁过去便是主母,无需应对复杂亲族。”
“虽承袭爵位,然家族根基不厚,缺少奥援。稚驹嫁过去,看似是主母,实则需独力支撑门户,内外操持,你忍见她那般劳碌辛苦?”
“太府卿崔昂之子,崔液如何?崔昂清正刚直,其子想必亦承父风,端稳持重。”
“崔昂得罪之人不少。崔液若如其父,不通权变,将来难保不遭人嫉恨报复。稚驹嫁过去,只怕要受池鱼之殃。”
陈元康没想到,自己反复掂量过的人选竟会被全盘否定,一时语塞,只得从邺城最显赫的‘四贵’开始现想。
司马家……司马消难已娶了相国之妹,司马世云那三个弟弟被流放了。高岳将军无适龄之子。高隆之过于老谋深算,且性情阴鸷,睚眦必报,其家不妥。孙腾倒是个性情中人,又常年寻访失散的亲生女儿,想来会对儿媳多加怜惜……陈元康试探道:“咸阳郡公孙腾之子,孙凤珍如何?”
“孙凤珍才能平庸,性情怯懦,难承家业。稚驹心思缜密,吏道纯熟,岂能看上此等庸人?”
陈元康无奈,只得转向清流文臣,“邢邵之子邢大宝如何?大宝承袭其父之才,雅好读书,日后定非庸碌之辈。”
高澄略一颔首,“大宝读书尚可。”复又摇头,“只是读得有些迂了,小小年纪暮气沉沉,寡言木讷。稚驹最是慧辩,岂能配个毫无意趣的闷葫芦?平日相对,有何滋味?”
“那邢邵的高徒卢思道呢?此子诗赋气势沛然,用典精切,尤擅七言,且聪颖善谈,与稚驹必能相得啊。”
高澄冷哼一声,“卢思道才气是有,只是过于恃才傲物,日后难免因口舌笔墨惹祸。稚驹嫁他,既要包容其狂狷,又得替他周全人事,岂不受累?更何况,其父乃是隐逸之流,无权无势。稚驹自小所用皆是上品,嫁入这等清门,她要如何习惯?”
如此看来,门第稍逊、或是寒族出身的才俊,就更不必提了。
陈元康硬着头皮,揣测着最后一种可能:“那……临淮王元孝友殿下之子?”
陈扶步履轻缓地踏入花厅。
自裙裾拂过门槛,鞋尖映入眼帘的那一瞬起,高澄的目光便如影随形,牢牢锁在了她身上。
她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弯起一抹清浅笑意,走到案边,取走酒壶,转而为他斟满一盏花茶。倾身奉茶,抬眸相望间,尽是温顺妥帖,全然一副乖觉知心模样。
高澄连饮了两盏她斟的茶,伸出手,将陈扶正要收回的手握住,指尖微微用力,不容她抽离,“你猜猜,方才你阿耶与孤,在聊什么?”
“稚驹方才在门外,略听到几句。”她转向陈元康,“阿耶当真有些糊涂了,如何能问出要孩儿嫁与元氏子弟的话来?他日相国身登九五,元魏宗室便为前朝遗绪,孩儿岂能与之沾染?”
高澄听她满是嫌弃,满意一笑,“我们稚驹这般懂事,终身大事岂能草率?须得寻一个样样都般配之人。”
陈元康嘴里发苦,心中暗道:但凡你对那些高门子弟点一次头,我也决计不会提及元氏啊!面上却只得告罪,“臣一时酒意上头,思虑不周,说了胡话,相国莫怪。”
待到因急切而生的脑热渐渐冷却,他细品高澄方才那一连串的否决,字字句句,皆是男方不堪匹配啊。这态度……莫非……能往那更高处……
女儿初见相国那夜,曾一闪而过的妄念,再次闪过。
万一呢?
“臣……臣斗胆一问,长公子孝瑜……如今也快十四了吧?”深吸一口气,“转眼便是加冠成人、宜室宜家之年,尚未听闻……定下亲事?”
高澄眸光骤然锐利如冰。
这老小子心智是被狗吃了?!让稚驹嫁孝瑜?!唤孤一声“父王”?!!
“你倒是提了个紧要之事。孝瑜确是将满十四了。”他轻轻“嘶”了一声,语气感慨,“步落稽也快加冠了,连延安都行过冠礼了……光阴似箭啊,孩子们长得真快……”
那两位婚事早定了,提他们作甚?
看他说完就没了下文,陈元康只得提醒:“长广公不是已娶柔然邻和公主?常山郡也已娶了光禄卿元蛮之女啊。”心一横,索性将话挑明,“相国……觉得,阿扶她……可、可能配得上长公子?”
问出此话,后背已然湿透。
他深知高孝瑜是高澄嫡长,身份何其尊贵,此前绝不敢妄加攀扯,今见他如此抬举阿扶,才敢豁出一试。
高澄沉沉盯了陈元康片刻,转向静立一旁的陈扶,“稚驹可还记得?先前孤将高那耶指婚给司马消难时,曾答应过你,日后你的婚事,先问过你自己心意。”他放缓语调,目光紧锁她的表情,“今日,孤便问你——你觉得孝瑜如何?若你……觉得尚可,此事,倒也不是不能……从容计议。”
她与高孝瑜接触寥寥,印象模糊得很,史书所载,高孝瑜魁伟雄毅,谦慎宽厚,兼爱文学。可她深知史笔可能是润饰,仅凭一行文字,便定自己的终身?
“长公子身份尊贵,听闻品性亦端方宽厚,自是世间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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