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一段路,顾雁忽然有点后悔。
鄢和的马车在车队最后面,而颖王车驾在队伍最前。所以,她得穿过整整一条队伍,去找鄢和。途中,得接受无数官员和侍从的目光洗礼。她抱着双臂,尽量目视前方,保持着面色平静。还好有面巾挡着脸,让她找回了一些安全感。
这些正在看她的人,定然有那晚的刺客同党。反正已被他们知晓了身份,她再一味躲在车厢里,也无济于事。现在,神鸮营定然也在暗中调查潜伏的刺客。不知什么时候会查出来,也不知是否会牵连她。
这些她都左右不了,只能尽快联系鄢和,与他商量一番对策。至少有个助力,比自己单独面对这些潜藏危险更好一些。好在明面上,鄢和是她的旧主,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去叙旧,也是理直气壮的。若是半夜穿过数百人的营地,偷偷摸摸去找他,反倒容易被发现和怀疑。
如此想着,走了半晌,终于来到队伍最末尾。她遥遥看到鄢家马车,加快了脚步。
鄢和正站在车厢旁,抱着手来回踱步,似在思量什么。他看到走来的顾雁,眸中骤然一亮,疾步上前迎向她:“阿……容娘!”
他匆匆来到近前,握住她的双肩,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他眼眶倏尔泛红,压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容娘,我找了你很久。”
“嘘……”顾雁轻声一嘘,警惕地左右环顾一圈。附近还有其他官员的车马,随行人员正忙着扎营。汝平地方官兵守卫在旁,还有神鸮营宿卫不时巡逻。她低声道:“少公子,此处人多眼杂。我们找一处僻静地方说话。”
鄢和连忙点头,拉着她的手臂疾步返回。
虽隔着衣袖,仍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顾雁轻轻挣脱他的手,鄢和讶然回头,却见她腼腆一笑:“少公子,我自己走也无妨。”
鄢和面露歉意:“抱歉,我一时情急。”
“不要紧。”顾雁莞尔。
虽然小时候,她也曾拉着鄢和满园子乱跑,但毕竟那时还小。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好像当着这么多人拉手,有些不合适。
两人来到停在偏僻处的鄢家马车旁。鄢和低声吩咐小厮:“盯紧周围,若有其他人接近,立刻示警。”
“是。”
鄢和旋即示意顾雁上车说话。她点点头,提裙登上车厢。
两人都坐在车里后,鄢和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面,确定没有旁人靠近,才回头看她,低声急问:“阿雁,你怎会在卫贼身边?!”
顾雁叹了口气,把这些年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
鄢和难以置信:“当年谢夫人把你送走,应是让你来霁山找鄢家。你为何不来?”
霁山,是鄢氏老宅所在之地。而谢夫人,就是顾雁的娘亲。
顾雁摇头:“难道卫贼不会注意霁山吗?我去你家,只会让鄢家背上窝藏顾氏罪女的名头。”
鄢和沉默下来。只听她又问:“鄢伯父近来身体如何?”
“还算硬朗。但宅邸门外有人日夜监视,逼不得已,父亲只能称病不出,谢绝一切拜访。如此谨慎过了两年,父亲才让我到梁城应召。”鄢和怅然说道。
顾雁轻轻颔首:“卫贼多疑,鄢伯父又是顾氏倚重旧臣,他必不放心。幸亏鄢伯父收敛锋芒,也幸亏我没去霁山,否则定会牵连你家,让鄢家这两年也过不安稳。”
“小时候,祖母和谢夫人就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却辜负了她们的嘱托……”
鄢和捏紧衣摆,眸色里回荡着深切的哀恸,“顾侯被俘北上时,我就听到传言说,丹阳郡主在颖军入城前重病暴亡,连夜下葬。可我不信,你一向康健活泼,怎会重病暴亡?后来我托人打听,得知颖军押出顾府的囚犯里当真没有你。又想,万一你侥幸逃过一劫呢?于是我又派小厮暗中扮做行商,四处找你,还是一无所获……”
顾雁放柔了声音:“平宣阿兄,不必愧疚。北上寻亲是我自己的决定,从未后悔。也许你觉得这很愚蠢。阿娘明明已经送我出来了。可我顾雁实在做不到,明知他们在远方煎熬,自己独善其身,亦或牵连旁人。他们是我骨肉至亲,就算赴死,我也愿陪他们一起。”
她温婉的声音里,每个字都无比坚定。
鄢和久久看着她,最终一声叹息:“你从小便如此。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他摇摇头,又道:“鄢家这两年断绝了一切对外来往,更不曾探过梁城的消息。也不知顾侯和谢夫人到底被如何处置了……”
“我来梁城这段时日,向一些百姓打听过,他们也没听闻过。再往上的官员,我暂时还未接触。后来我又听到卫贼的口风,兄长应该还活着!如今我已混进颖王府,应该有机会去府中典录司一探,找到他们的下落!”
顾雁越说越快,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待找到他们的下落,再看看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鄢和瞳仁震颤:“你委身于卫贼了?!”
“没有!”顾雁心脏扑通震响,当即否认。然而她脸颊却泛起红晕,“我只是卫贼身边的侍墨婢。这厮多疑,向来不信任我,还非要把我留在身边,说要亲自监视我。”
“可是……”鄢和眉间闪过一丝疑惑。之前在路边遇到卫贼车驾时,那厮看她的眼神,可不简单。
但他并不想在阿雁面前点破,遂道:“你可知卫贼有多狠厉?当年,先颖王平定雍州后,当地又起叛乱,卫贼去平叛。在他手里,叛党一个没留。这两年,江州官员个个被严密监视,但凡露出不臣之举,就会即刻撤职下狱,轻则流放,重则斩杀!”
顾雁心头浮起深深的哀戚。她垂眸一叹:“江州骤换新主,必有此劫。我知道卫贼的施政手段。辛苦鄢伯父和平宣阿兄,这两年,你们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所以阿雁,赶快离开颖王府!”鄢和急切说道,“何苦在卫贼身边如履薄冰,颤颤度日?待我到梁城,我去打听顾侯的消息!”
顾雁面露犹疑,轻轻咬唇:“可是……我快得手了……就此放弃,有些可惜。”
鄢和连连摇头:“谢夫人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顾雁的眼眶迅速泛红:“我知道。”刹那间,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鄢和眸色一慌,忙温柔安慰:“阿雁别哭。”
可她抬手捂住了脸,彻底沉默下来。
他叹了口气,忽然瞥见车座角落里的瓷罐,连忙拿起捧给她:“阿雁你看,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杨梅蜜煎。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快尝尝。就是我在路上已吃了一半……你莫嫌弃……”
顾雁闻言放下手,接过沉甸甸的瓷罐。
打开盖子,浓郁的蜜香扑面而来。她拎起一颗,指腹便被蜜漬的杨梅黏上。这东西就是这样,以前她每次吃杨梅蜜煎,都得先备上一块润湿的帕子,好擦手。
鄢和已把帕子递到她面前:“一会儿擦手。”
“嗯。”顾雁把蜜漬杨梅含在嘴里。
她只一尝,便知道这是上好的翘摇花蜜,清香甘甜。煮透晒干的杨梅多了韧劲,浓缩了酸甜,又被花蜜的甘味中和,一嚼便口齿生津。顾雁细细嚼了好几口,都舍不得咽下。
恍惚间,娘亲好像就坐在对面,正托着腮,笑眯眯看自己抱着瓷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杨梅蜜煎。她被瞧得不好意思,用糊满紫色汁水的小胖手,抓一个递给娘亲,还说得囫囵不清:“阿娘,只能分你一个哟。”
娘亲噗嗤一笑,拿帕子用力擦净自己的嘴:“都是阿雁的。”
如今她吃杨梅蜜煎,已经不会弄得满手黏糊,满嘴蜜汁了。顾雁又拎起一个。看,只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一夹就好。
眼前娘亲的影子,忽被一团雾气,蒙得模糊不清。
一颗豆大的眼泪,滚落进了瓷罐。
鄢和慌忙问道:“是太酸了吗?”
顾雁赶紧摇头:“没有,很好吃。”
耳畔忽又出现了兄长爽朗的声音:“说吧!要哪兜,阿兄都给你摘下来!”
她叉腰指着天上,奶呼呼地嚷道:“要树顶最甜的!”
“等着!”兄长一撩衣摆,掖在腰带上,三两下就翻到了树杈上。
江州的杨梅树,总是长得很高,很难爬到树顶。
可阿兄总能做到。
“嘎吱”脆响,兄长踮脚摘了最高的那串杨梅,那里被阳光照得最多,味道最甜。“接好了啊!”兄长猫起腰,对树下眼巴巴的她说道。
“嗯!”她高高举起手,对准兄长的方向。
北方没有杨梅蜜煎,也没有杨梅树。她已经两年没吃过这东西了。
好甜啊。
以前就没发现,原来一个接一个吃,若不小心吃进了酸涩的眼泪,舌头更觉甜得发齁。
“慢些吃,这罐都给你。”鄢和温柔说道,“过些时日,家里还会派人给我送。”
顾雁深吸一口气,忍住胸中喷薄的伤怀,问道:“平宣阿兄要在梁城留很久?”
鄢和淡淡苦笑:“与其说我来梁城应召出仕,不如说,我是鄢氏派来梁城的质子。鄢氏是江州士族之首,只有鄢氏明确表态了,江州才得安宁。如此,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再回江州了。”
顾雁停下咀嚼。默然片刻后,她咽下杨梅,说道:“既如此,我更不能牵连平宣阿兄了。你身份敏感,若出面打探母亲和兄长,定会被认为是企图勾连旧主,有不臣之心。”
“阿雁!”鄢和肃然打断,“我不惧犯险!何况我定会小心谨慎。以你我的情分,就莫要如此见外了。”
“可是……你身后还有鄢氏和江州啊……”顾雁轻轻说道。
鄢和再次沉默下来。
这时,车厢外响起鄢家小厮的赔笑声音:“这位军爷,可是来寻我家公子?”
两人浑身一凛,忙止住话头。鄢和探身看向车外。顾雁慌忙抬袖擦了一把眼角,转头往外看去。
只见严义手扶佩剑,大步迈来。待到车厢外,他拱手一礼,沉声道:“容娘子,主公说,该回去用午膳了。”
“啊?”顾雁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偏西,正是下午。她想起来了,先前卫贼确实吩咐过,午间加速赶路不休息,待下午到了武望山再一起吃。
她还未应答,鄢和便插话道:“劳烦将军回禀颖王,容娘已在这里吃过了。我带了很多家乡小食,她正在吃。”
顾雁连忙点头,举起手中瓷罐:“严都尉,这是江州特产的杨梅蜜煎,很好吃。要尝尝么?”
“不必了。”严义摇头,忽又疑惑问道,“容娘子,你怎么哭了?”
“啊?”顾雁一懵,忙又意识到,此刻自己眼眶应该很红。她连忙捡一颗蜜漬杨梅塞进嘴里,鼓着腮帮说道,“因为太好吃了,又太久没吃上,便感动哭了。”
她再次举高瓷罐:“来一个吧严都尉!”
严义终于有点动摇:“这般好吃?”他将信将疑地抓了一个尝进嘴里,顿时蹙眉:“太甜了,某吃不惯。”
顾雁撇撇嘴,捡出一颗杨梅晃了晃:“可惜都尉没有口福了。还请转告殿下,我再吃一会就回去。”
“好吧,容娘子莫拖得太晚。”严义叹了口气,扶剑转身走远。
终于目送军士走远,鄢和松了口气,忙问道:“阿雁,你回绝卫贼之令,他可会恼怒罚你?”
顾雁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卫贼这人吧,莫名其妙。有时喜欢听直言进谏,属下越说实话,他越欣赏。但有时又特别小气,说了实话反而翻脸。我也搞不懂,只能每次随机应变。就算他恼我,我机智应对几句,他通常也就消气了。关键是,现在我心情很不好,不想回去看到他。”
听着听着,鄢和眉间越蹙越紧:“阿雁,你太辛苦了,离开颖王府吧!容娘本就是鄢府之人,你只跟卫贼说被人牙子掳到北方,又不是脱籍与鄢府断了关系。如今你我重逢,你回鄢府,乃是天经地义。”
“对了!”顾雁诧异问道,“我正想问你呢!你为何能编出那些容娘寻亲的话来?怎知道我跟卫贼说是被人牙子掳来的?”
鄢和忙解释道:“我北上途中,在一间驿馆下榻时,遇到两个商客,正朝掌柜打听去霁山该怎么走。听口音,他们是北方人。这就奇了,霁山大多住着鄢氏族人和佣户,他们都听父亲嘱咐,这两年断绝了与外界交往。何故有北方商客去往霁山?”
顾雁惊道,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他们是卫贼的探子!”
“没错!”鄢和点头,“临出门前,父亲再三叮嘱,让我千万谨慎。我当时就留了心眼。晚上趁他们熟睡,我派人潜进他们房间,竟翻到一封信。”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落款是颖王府长史陶羽的印鉴,他让监视鄢府的密探,调查一名出身鄢府的侍婢,名唤容娘。我还纳闷,容娘不是还在霁山吗?她跟祖母一般年纪,怎会去了梁城,被颖王府长史知晓?再一看,陶羽所形容的容娘,竟是年轻女子,年纪品貌与你如出一辙。他还让密探着重核查,容娘与祖母的关系,言行才情如何,是否孤女,原籍何处,为何出府,又是何时出府等等。”
“平宣阿兄光凭那封信,就猜到了容娘是我?”顾雁惊愕得睁大眼。
“从那封信里,我大致猜到,陶羽在调查一名出身鄢府的年轻侍婢,自称孤女,又与祖母相熟,才情品貌极好。我思来想去,直觉是你!可我不敢确定,又想到之前郡主暴亡的消息,就怕有什么蹊跷。我便将那封信偷偷放回原处,又连夜修书,写下查探结果和心中疑惑,快马送回霁山告知父亲,让他有所准备。直到今日,我见你在卫贼车上,自称容娘,才恍然明白。当时被卫贼逼问,我心里忐忑,只好大胆说出那些猜测,可帮你蒙混过去了?”
顾雁连连点头:“说得一模一样!”她忙将自己在书肆和颖王府编造的说辞,又详细说了一遍。说着,她忽觉脊背窜出一阵凉意,竟有些后怕:“多亏平宣阿兄机敏,让我逃过一劫。”
鄢和温柔道:“莫怕,父亲定然也会猜到。就算那些探子到了霁山,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顾雁长长吁了口气,不禁忿然道:“我就知道!卫贼疑我别有用心,定会派人查我!”
鄢和的眼眸里溢满了心疼。他柔声道:“阿雁,你不该如此辛苦……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顾雁却再次沉默下来。
这边厢,她与鄢和聊得投入。
那边厢,在崖底巨石前,卫柏与程仆射等一众官员正在一旁查看。
石上刻字苍劲有力,毫无人工斧凿出错的痕迹。卫柏看了一眼,尚感满意。汝平太守躬身在旁,将颖王若干事迹,结合玄阳天君的仁爱之义,说得天花乱坠。听着听着,卫柏轻轻蹙眉,望向营地远处。
看到严义疾步走来,身旁却没跟着她,他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
严义走上前,附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卫柏拧眉不悦道:“好吃得都哭了?这你都信?”
旁边的汝平太守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停下说话。其他官员皆朝他们望来。
严义尴尬一笑:“味道确实不错,就是太甜了,末将吃不惯。”
卫柏顿时嫌弃:“怪不得陶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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