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岁末,东府城一派繁忙。伐蜀诸军封赏事宜,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有成之染一战封侯的功绩在前,众人心里有了底,军中上下久违地欢快起来。

成之染隔三岔五到军中操练人马,她手下零零散散,这些年东拼西凑,竟也有两三千人之多。

只是她已经没了都督的头衔,仍旧以折冲中郎将之名领兵。

成肃明里暗里提了一两次,要将这人马划转到太尉府其他将军手下。

成之染自然不乐意,毫不留情道:“我手下兵众,从天南海北收编而来,多的是流寇亡命降卒。阿父府中那许多京门良家子,还惦记我这些作甚?”

成肃呵呵一笑,道:“如今天下无战事,将军自然要解甲归田。”

“天下无战事?”成之染挑眉,“三晋慕容氏,关陇宇文氏,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我看天下战事才刚刚开始。”

“狸奴,”成肃望着她,道,“往日你可答应过,平定蜀中,也该收心了。”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

成肃知道她不愿,依旧道:“近日我相看了几家儿郎,有几个倒还不错,家世人才俱是一流。再过些时日,你也去看看。”

他既然这么说,想必心中已有了人选。成之染虽不耐烦,却有些好奇,在谢鸾之外,到底还有什么人能入了她父亲的法眼。

好奇归好奇,她心里还是发堵,漫不经心道:“今上封我为太平侯,还说要赐我宅邸。阿父去打听打听,他们若愿意入赘侯府,我也不妨见一见。”

“荒谬!”成肃一拍几案,气道,“阿父为你拣择的郎君,哪个不是累世清流的名门勋贵?你这样小瞧人家,真当自己天下无人能及了?”

成之染对上他目光,神情无比认真道:“难道不是吗?”

成肃顿时噎住,指着她脸涨得通红,喝道:“太平侯?若不是东府庇护,你去哪里讨要这太平侯!”

成之染眼神一暗,道:“阿父这是什么话!侯爵乃今上亲封,于东府而言亦是荣耀满门。难道阿父位极人臣,便瞧不上这些了?”

成肃固然是位极人臣,但也不至于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一怒之下,将长史司马主簿一干人等唤来,当众废黜了折冲中郎将之号,命人夺了成之染印绶,见对方震惊的模样,好生出了一口气。

折冲中郎将是太尉辟除,终究只是太尉府属官,废置不过在成肃一念之间。成之染气得发抖,连连道了几声“好”,恶狠狠拂袖而去。

她被成肃的举动气得够呛,转头便大病一场,牵缠了许多时日,索性便闭门不出。

成肃也毫不客气,二话不说将她手下人马划转给心腹将领。诸将佐虽有疑虑,料想成之染大概是得罪了太尉,也不敢直说什么。伐蜀诸将一合计,推出温印虎打着看望姑母的幌子找温老夫人说情。

温老夫人知道这父女置气,忍不住说了成肃两句。成肃道:“倘若是家事,一切听阿母安排。可军中无戏言,狸奴任性胡闹,若不加惩治,将来谁还能管住她?”

温老夫人无话可说,温印虎更没办法,思来想去,只得劝徐崇朝去开解开解。

当日成肃与成之染不欢而散,徐崇朝闻言便找上成肃,成肃正在气头上,压根不给他求情的机会。徐崇朝没辙,去找成之染,然而成之染闭门谢客,谁来也不见。

他心里没底,只好请徐娴娘出马,可惜依旧碰壁。成之染隔着院门对她说:“三娘如今与谢郎订了亲,隔年便要做新妇,世家大族规矩多,有的是劳心费力之处。我这档子事,就不劳三娘费心了。”

徐娴娘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徐崇朝左思右想,到底放心不下,没几日又到成之染院外,好言好语请阿喜代为通传。

阿喜为难道:“女郎在院子里射箭,实在不得闲,郎君请回罢。”

徐崇朝隔墙听得院内人语,间或有箭矢破空中的凌厉之声,一时间怅然伫立。

阿喜朝他一礼,命丫鬟将门闭紧了。

枯桐萧疏,落叶满地,被凉风一吹,止不住沙沙鼓动起来。徐崇朝在院外逡巡良久,望着枯叶悠悠荡荡地飘过院墙,不由得苦笑一声。

他将衣摆卷起,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翻上院墙。随行的侍从惊呆了,生生将惊呼声咽回肚子里。

徐崇朝稳稳当当坐在墙头,一眼便望见院中弯弓搭箭的女郎,一袭玄衣衬托出颀长身形,恍然如千军万马中遗世独立。

院中侍从齐齐震惊地看向他,仿佛见到了什么破天荒的新鲜事。谁不知庐陵郡公的义子素来稳重得体,如今竟意图翻墙而入,全无半点往日的风范。

徐崇朝迎着众人视线,脸上虽发热,目光却一动未动。

成之染终于侧身面向他,眸光深沉不见底,眉间微微一蹙,旋即抬起了手中长弓。

阿喜诸人吓得不敢说话,被利箭所指的徐崇朝身形一僵,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是讶异地打量着对方。

成之染业已拉满了弦。

她号称百步穿杨,素来是箭无虚发的神射手,纵使在晨昏晦暗之时,也不妨一发中的。可如今朗朗白日,她的手腕却颤抖起来,心头突突直跳,前所未有的惶恐在指尖弥漫。

原本只是一时闷气,不忿于对方硬要闯进来,于是要吓他一吓。

可是这一瞬,她根本不敢放箭,顿时生出难言的懊恼。

她收了弓箭,随手扔给一旁的随从,转身便往屋里去。

徐崇朝赶忙从墙头跳下,快步追上去,一把堵在屋门口,气息尚不稳:“狸奴——”

成之染猛然止步道:“你还来做甚!定要看我的笑话么?”

她目光含愤,扭头要走,徐崇朝急着解释,连忙拉住她:“我绝无此意!”

成之染挣脱不得,瞪了他一眼:“松手!”

徐崇朝不肯,两人拉拉扯扯的,却见院中侍女面色各异,望着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他那只手上,隐隐有谴责之意。

他一时局促,语气也柔和了几分:“狸奴,有话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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