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纷纷上前,宫人向后缩成一团,姜姮被簇在中间,面不改色,只眉眼之间有几分倦意。

“殿下。”孙玮从侧坡走来。

他身上盔甲未卸,脖颈上血肉模糊,声音嘶哑而破碎。

姜姮瞥了他一眼,目光定住,像是极其惊奇一般:“谁伤了郎中令?”

一句“伤”是避重就轻。

这架势,分明是要杀他的。

周围人默不作声。

孙玮沉默不答。

姜姮笑着往一旁投去一眼,轻描淡写地问:“阿辛,是你吗?”

众人的视线随之汇聚一处。

辛之聿从背光处走来,左边身子被火光照亮,右手上拎着血迹斑驳的铁剑,脚下影子随热浪扭曲。

偏偏唇红齿白,艳胜春花凋零之姿,色若秋月初升之芒。

乍一眼,竟瞧不出他是人还是鬼,只觉山林绿意幽幽,夜风瑟瑟。

他答:“是我。”

言语间,不见惶恐和得意,仿佛只是极其寻常的一问一答。

姜姮从人群中走出,不紧不慢地来到他身前:“怎不动手了?”

孙玮在看他。

卫兵和宫人们面上皆有不自知的忌惮和敌视之意,生怕他发狂砍人,但又顾虑姜姮,皆有意往孙玮靠近。

辛之聿笑了笑,“怕你再给我两巴掌。”

又补充一声,“疼得很。”

姜姮注视他许久,一直没有说话,忽而便牵住了他的手,拉他向前走去。

她的手不大,皮肤细腻白皙,一看就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辛之聿盯着,不自觉就想到那打在他脸上的两巴掌。他快忘记了当时的疼。

“我该杀他吗?”辛之聿问。

这个问题不像是他会问出口的。

姜姮认真想了想,然后答:“不该。”

她讨厌死人。

一直都是。

能面不改色看一个活人变死人,但不代表她喜欢看别人死在面前。

可孙玮没死,辛之聿没杀他。

为什么?

姜姮苦思冥想,还是不解。

与此同时,那群火光涌上了月台。

并不纯粹的光亮照亮了一张张老实巴交的脸。

有小宫人小小惊呼出声:“怎么是……”

月台太狭小,站不了太多的人。

除了县令之外,剩余百姓三三两两成一排,挤在石阶上。

都是青阳县的百姓。

县令到底为官多年,练出了皮笑肉不笑的本领,即使才受辱不久,此时仍能扮出真诚模样。

“殿下,青阳县百姓心系殿下,恐殿下遇不测。民意难违,臣只好同他们一道上山,若殿下无事,我等也好放心,只……”

县令自顾自说着。

姜姮没有搭理,目光至始至终都落在身边之人上。

“殿下?”

县令一番“肺腑之言”给空气听了去,他只好略略拔高声调,往前倾了身子,又唤一声,“殿下!”

姜姮仍望着辛之聿,双眸有星光点点,异常狡黠生动。

她问:“为何不杀他?”

姜姮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手心很凉,像月光。

在黑夜中,辛之聿难得茫然,他试图思索,却无解。

姜姮浅笑晏晏:“本宫好像知晓答案了。”

再看县令那张老脸时,姜姮神色缓和许多,甚至有心开玩笑:“县令是知道夜凉风寒,才亲自来送被褥、火炬了吗?”

老县令僵住,许久才找回声音,“被褥还在山下,火炬是在的。”

“言悦快叫几个人上去,别辜负了县令的好意。”姜姮仿若浑然不懂如何看人脸色,我行我素地吩咐了下去。

“遵命。”言悦得令行半礼,转身便指了三人,一同上前。

那持火炬的青年不知所措,频频张望,未等旁人出个主意,手上火炬便被言悦用巧力夺去。

老县令脸色更难看。

青阳县上山百姓有数百人之众,几乎人手一火炬。

若要一一没收,就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事。言悦一时犯了难,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姜姮的心思。

将手上新得的火炬,倒过头来,往石头上一摁,见姜姮仍端着笑,她连着又抢来七八束火炬,痛痛快快灭了干净。

四方的光暗了不少,没那么刺眼了。

“殿下!”县令不敢再让言悦动作下去,急急忙忙叫了一声。

“嗯?”姜姮睨他一眼。

县令语速不敢慢,“殿下可见到那妖道了?他可曾说什么?”

他明知故问着。

一行人就拥挤在月台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如果见到了人,姜姮又何必在这儿吹冷风?

这老县令连声叹气,又是愁眉苦脸地故弄玄虚,让人见着便烦心。

这回,姜姮连笑脸都懒得给他了。

直言问:“县令有话不妨直说。”

老县令连连唉声叹气:“殿下,青阳县百姓,受苦已久。”

“纵是殿下仁善,愿为我县百姓申冤,但臣身为当地县令,怎能袖手旁观,”

“于是,臣广邀县中勇士,为殿下助阵,还望此行,能一举葬送妖观。”

姜姮却问:“何来妖观?”

县令:“殿下身后。”

姜姮回头一望,又笑答:“本宫怎未曾看见?好好一个青阳观,到县令口中,怎就成妖观了?”

这话说得明白。

“殿下!”县令心头有警钟长鸣,他立刻高声一喝。

“我县百姓深受其害,殿下于视无睹吗?”

这一句话,半是劝诫半是警告。

当今天子最重名声,他可以宠爱一位碌碌无为的女儿,却不能包庇一个尸位素餐的公主。

而姜姮没了皇帝父亲的宠爱,便一无所有。

原来是为此。

先一步,是谋她的善意。

后一步,是算她的私心。

县令千算万算,就为借她的势,一举剿灭青阳观。

人群中布衣青年往后几步,有一群寻常装扮的农人上前来。

他们神情怯懦,不知该往何处放手脚。

其中一人先磕起头来,其余人有样学样,皆叩首。

县令再次重申:“殿下,苦主们都等着你我,给他们一个交代啊……”

姜姮想,自己应该顺坡下驴的。

这样最好,省了麻烦,还能捞个心系百姓的好名声。

反正,为纪太后寻医问药这本就是个幌子。

但她……怎么就不愿意呢?

“交代?阿辛!”

姜姮视线轻盈,又翩翩落向身侧少年。

“你说,我该给他们,什么交代?”

辛之聿淡淡望来。

姜姮自然而然笑道:“以古鉴今。小河村的事虽过去才一年,但与此情此景,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

她问得轻巧,言语中是极其天真的残忍,“你是如何想?”

辛之聿抬起眼。

同时,孙玮剑出鞘,警惕防备。

众人皆茫然。

姜姮目光掠过孙玮手中剑,与辛之聿玩笑般道:“郎中令尽忠职守,他怕你伤我,还亮出剑来。”

“所以,你会吗?”

众人才看见,那落在宽大衣袖下的剑,剑上血已凝固,宛若一道铭文裂痕。

而握着剑柄的手,修长又有力,仿佛天生善琴。

就连声音也动听,无需精雕细琢的辞藻,只随口一说,就暗含音韵之美。

“你故意的。”

辛之聿眼角又染红霞一片。

姜姮幽幽叹息,只用指尖轻点那一抹透着晶莹亮光的艳色。

她是极其不愿意看辛之聿露出这幅模样的。

如此琼姿,该是如翡公子,不大悲不大喜,端着、拘着,像他。

而不是这样的,有些咄咄逼人,有些惹是生非,锋利又难缠。

但姜姮的确是故意。

她明明知,小河村往事是他心头伤,可她非要刮开痂,再一下一下地戳着死肉。

但人心难测,离不开反复试探。

这次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的。

姜姮笑得真心实意,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

阿辛……

阿辛,阿辛。

那柔软无力的指,以一种笃定而强硬的姿态侵入他的手。

原本被紧紧握在手中的剑被强占去了位置,“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是十指相扣。

“你别疑我,我会伤心,真的。”姜姮声音柔软似绒,挠得辛之聿晕头转向。

“他们算什么?若是让你不开心了,是他们的错,本宫不提了,好不好?”

孙玮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

阿……辛。

辛,是他的姓氏。

这个称谓,是合乎常理的。

但孙玮忘不掉,那烈日黄沙中,迎风飞扬的黑底旌旗。

三军随帅旗行,旗折战败,旗在人在,不是老兵不能扛旗。

可总有资历最浅的小将总会嬉皮笑脸上前,伸手去讨。

问他原因。

小将挥杆,旗帜随风舞。

血色的“辛”字,是他姓氏,是他祖辈的光辉岁月,是他此生的来日方长。

是公主对他的“爱称”。

孙玮此刻的恍惚,被姜姮尽收眼底。

不止是他,人人见她亲近辛之聿,就有心思浮现。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

昭华公主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权势和安稳,太过诱人。

县令不肯放弃“上上策”,想借辛之聿做最后一次努力。

“这位……”

但开头就遇了难,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辛之聿。

县令急中生智,想着言多必失,便不再言语,而是直直跪下。

他这一跪,剩余的青阳县百姓也跟着跪下。

跪,有时是谦卑姿态。

有时,便是逼人意味了。

怎么能这么像呢?

姜姮没去过北疆,但见这一幕,似乎也亲临了小河村。

小河村百姓也曾跪辛之聿。

听说,那小河村和辛家军军营离得极近,是隔河相望。

军营中的男人守纪严明,村中村民热情好客。

农时,得闲的兵们解甲归田,帮村人耕种。

丰收,喜笑颜开的村人送去瓜果,给他们解馋。

小河村百姓是父老乡亲。

所以,当父老乡亲跪满一地,为求他,举兵反周。

辛之聿动摇了。

他知道,皇帝忌惮辛家军已久。

他也知道,自古位高权重的武将,少有善终的。

眼下见村民三言两语,他以为是民心所向。

于是,辛之聿劝说了父亲,起兵谋逆。

辛帅犹豫许久,终于被独子说服。

谋逆第一步,先除去地方太守,以将北疆牢牢掌握在手中。

世家大族内腌臜事不会少,只要稍留心,就能寻见不少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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