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九年,天子改年号为乾宁。二月,自江陵启程回京。

那一日春风骀荡,江水苍茫,天子登舟,满城相送。宣武军浩浩荡荡地护送天子到桃花渡,城中百姓远远地跟在后面,伸长了脖子向江边张望。

会稽王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跪送天子上船,一身华丽的紫袍在轻风中微微抖动,直到船队渐行渐远,他才被侍从搀起来,望着江上粼粼的波光,喟然长叹。

宗棠齐亦一道返回金陵,他一身戎装,带着整顿利落的宗族甲兵,朝江岸眺望了一会儿,心中也暗叹。宣武将领杜延年北上追击庾氏残贼,一直追到了宇文氏的边界,却只是斩杀了一些庾氏的爪牙,全没有见到庾载明和庾慎德的踪影。江陵依旧不安宁啊……

对这位会稽王而言,镇守荆州可不是一件易事。

狸奴站在船尾,眼见着江陵巍峨的城阙渐渐消失在两岸重林中,竟生出一丝怅然。

当初她初到江陵,还是在庾慎终的贼船上,提心吊胆地混进了城中。如今庾慎终早就丧命了,当时同船的士卒大概也所剩无几了,她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从这里离开。

狸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受伤的手臂,自嘲地想道,至少还留了一条命。

成誉一看到她神思恍惚地抚摸自己伤处,心头便浮起阴翳。狸奴瞧见了,笑道:“大获全胜,离开江陵,阿叔难道还不高兴吗?”

“打胜仗怎么会不高兴?”成誉无奈地笑笑,“不过我们本可以不必拖延这么久。若是在庾慎终死后便进军,去年秋天之前就可以回京。如此延宕了大半年,让军士久经别离之苦,岂不是我的过错?”

狸奴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离开京门已经将近一年了,当初扔下一纸书信随军出征时,又何曾想过这战事旷日持久?阿母该会多想她,还会不会每天倚门而望,像从前一样等她回来?

狸奴趴在栏杆上,春风吹起了鬓间的碎发,眼角已有了泪光。

————

船行数日便到了巴陵,这一行舟车浩荡,行动本来就不便,再加上天子龙体欠安,便在此地逗留了几天。

当初宣武军第一次由此北上,被庾载明大败于青嶂,一路退回到寻阳,李劝星还因此丢掉了青州刺史之职,后来他重整旗鼓,不但夺回了巴陵,还重任兖州刺史,一举攻下了江陵。

重回故地,众人都有些感慨。

成誉和江岚在城头巡视,狸奴听二人闲谈,忽而想起庾慎终在这里抛下了袁皇后母女。

听她提起袁皇后,江岚道:“当时庾贼手下周士诚暗中将她们送到夏口,李将军早就安排她们回京了。”

狸奴松了一口气,当时袁皇后卧病在床,想来是心病多一些。还有那四个月大的皇女,如今都该会走路了罢。

“皇后会记得我吗?”

宗棠齐私底下向成誉说了说狸奴的经历,江岚也有所耳闻,一时间神色颇有些复杂:“当然会。”

狸奴默然良久,抬头道:“那她会准许我进宫吗?”

“等你回到了金陵,皇后怕不是要请你到宫里做客,”江岚闻言笑了笑,道,“你进宫要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庾载轩生前托付给她一个愿望……狸奴眨眨眼,道:“我想去东宫。”

“东宫?”江岚眸色倏忽一变,皱眉道,“去哪里作甚?不要去。”

“为什么?”

江岚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宫里的忌讳。你那时候还很小,不知道今上曾有个庶长子,一直养在身边。今上六岁立为太子,据说当时皇长子就要满六岁,今上已备好了东宫,没想到随即庾氏作乱,那孩子便不明不白地夭折了。”

狸奴愣住了,这件事从没有人向她提起。江岚曾经在琅邪世子府中做事,想来是听说了一些皇室秘辛。

“今上伤心至极,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小娘子可要留点心。”

“我知道了。”狸奴暗自惋惜,她眼中的天子一直是无悲无喜,原来他也曾对幼子有过如此深沉的感情。

这一切都是庾氏作的恶,命丧云雷洲也是死有余辜,可是……狸奴又想起了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难道他也有罪吗?

江岚见她又默然,宽慰道:“小娘子不要想太多,世事岂能尽如所愿,有些事终究非人力所能及。”

“江郎君,我……”狸奴摇摇头,话不知从何说起。她跟着庾慎终从晼晚洲到云雷洲,一路上担惊受怕,竟然一事无成,如今看来,连曾经许下的诺言都无法兑现。她打量着江岚的脸色,问道:“郎君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江岚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讶异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我一路上给你们拖后腿,走丢了还折腾你们到处找,出来这一场一点功劳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江岚打断她,道,“你这才多大,若是立了什么不世之功,让我们这群人老脸往哪搁?况且战乱之中能保全自己,已经是了不起的本领。”

狸奴笑了笑,问道:“那回到金陵,若我阿父责骂我,郎君会为我说好话吗?”

江岚也笑了:“等你回去啊,你阿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责骂你?”

狸奴不放心:“可是……”

“好了好了,”江岚担心她胡思乱想,连忙道,“若真有这回事,我自然要为小娘子美言。”

狸奴稍稍安心些,转而问成誉:“阿叔呢?阿叔可别忘了多为我说话呀!”

成誉半晌没吭声,狸奴一下子紧张起来:“阿叔,当时在船上乱跑是我错了,可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阿父让他担心啊……”

“狸奴想多了,”成誉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道,“不过这一次我不回去。”

狸奴愣住了:“不回去?去哪里?”

成誉道:“我不回金陵,等到了夏口,便留在那里。”

“为什么?”狸奴简直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地望向江岚,“江郎君,这是真的吗?”

江岚避开了她的目光,点头道:“你阿叔随李将军留守夏口,这是在江陵便决定的安排。”

“回去这一路上很太平,狸奴自己要保重,”成誉眼见着狸奴又要哭,又道,“后半程还有江郎君在,有什么事尽管对他说。还有沈郎君,你也相熟的——”

狸奴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管!我要跟阿叔在一起!”

成誉只好无奈地对江岚笑笑。

“阿叔不想回家吗?阿叔不想念祖母吗?你为什么不回去?”久别重逢,却这么快要与成誉分离,狸奴心里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前襟。

她这一句句问在成誉心坎上,他望着城楼外苍茫的荒野,暗叹一声,拍了拍狸奴瘦弱的脊背。

荆州虽然已收复,可境内还时不时冒出庾氏余党兴风作浪,局势并不是稳如泰山。况且贼首至今流窜在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宣武军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与李劝星镇守夏口,与上游江陵形成掎角之势,才不至于在敌军反扑时措手不及。

这道理狸奴也懂,但她依旧无法接受,哭闹了半日仍不见成誉转念,便蔫蔫地默不作声。一直到船到夏口,她都很少再跟成誉说话。

成誉知道她依旧是小孩子脾气,临别前温声细语地劝慰了一番,狸奴低头不理他,待跟着江岚上船时,便瞄到成誉带着笑意向他们挥手。

狸奴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噔噔噔跑过去,摘下手腕上的绳结塞给成誉,又一言不发地扭头离开。

成誉定睛一看,那泛白褪色的绳结颇有些眼熟,忽想起这是当初在寻阳,江岚在重五那天送给狸奴的辟兵,保人平安,远离兵险。他心中一阵激荡,抬头再看时,狸奴正站在船舷一侧望着他。

群臣拜服,山呼万岁。船队于清角声中缓缓离岸,顺流而下,消失在曲折蓊郁的山林中。

狸奴此前与成誉一条船,如今又转到江岚的船上。副将沈星桥依旧寡言少语,饶是被江岚叮嘱着陪狸奴解闷,也总是冷冷淡淡一张脸,让狸奴愈加烦闷。

赵小五和叶吉祥作为江岚的亲从,也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叶吉祥不再瞪她,赵小五倒还是拉着她闲话。狸奴在船上找了半天,没看到徐崇朝的影子。

赵小五道:“这一程,小郎君到皇帝那条船上去了!”

狸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徐崇朝与天子有什么交情,反倒是徐宝应间接逼死了琅邪王……难道是天子耿耿于怀,把他叫过去算旧账?

狸奴心里别扭着,又不好意思向江岚开口,一路上忧心忡忡。赵小五很是无所谓:“皇帝是什么人,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为难一个孩子?”

狸奴听着这话不对劲,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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