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时是下午了,西边的红云拽着太阳往下坠,把人的影子拽长。

出巡,西台只拨了一辆马车,小的要命,只坐的下一人。

天热,赶马更热,坐马车更舒坦。

金书雪夹在中间,看一眼李凤卿,又看一眼赵枭,有些为难。

李凤卿不犹豫,翻身上马,后边一水儿的青曳撒小旗跟着上了马。

赵枭看一眼金书雪的常服,侧身:“我穿贴里,方便。金佥宪坐吧。”

她翻身上了马,动作很利落,月白贴里上的暗纹被照的很透亮。

金书雪想起两人昨日不欢而散,想道个谢,缓和一下关系,不等开口,赵枭已然夹紧马腹,打马先行了。

一大帮人,乌泱泱跟着动,他又把到嘴的话咽下去,掀帘上了车,赶马的替成了金书雪的长随。

屠三在城门口候着,百无聊赖的抚马鬃。

热得不行了,抬眼看看大街,看到一个白白的影子,身后跟着人马,眼睛亮起来。

她抬手:“大人!这!”

于是那人影便像云似的压过来了。

压到屠三眼前、压过前门大街、压出阜成门、直直奔着卢沟桥官道而去了。

平阳府的抚台衙门的后堂里,仆役们抬着箱子,像蚂蚁似地在院里乱窜。

孙涵守站在檐下,长随替他打扇,他还是热出一头汗来,想用袖擦,又怕脏了手里那几张珍贵的纸。

于是从袖里摸出帕巾,朝脸上抹去,带出一片汗渍。

他抻着脖子朝里望,脚下急的直跺,底下小径上圆溜溜的鹅卵石被踢出去几个。

等啊等,假山前头的前门终于松动了,冒出来个人头,打眼一瞧:“孙知府,抚台大人请您进去!”

孙涵守急吼吼抹了汗,随便把那帕子一团撂给长随,掀了袍,跑进了门。

外头又干又热,旱的紧,一进屋,透心的凉能从脚底爬上背,呼吸都松快不少,他左右一瞧,除了坐着看书的抚台,边上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见着他,咧开嘴笑了:“幼灵也来送冰敬?”

孙涵守呵呵一笑,走上前去,把攥着的几张纸递给他:“方藩台掌掌眼。”

抚台不讲话,依旧低头看书。

方士伯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扫一眼:“时新莲藕二十担、吴中枇杷十筐、庐山云雾茶五斤、徽州徽墨十锭,南宋龙泉窑小洗一只、董其昌手书扇面一幅……”

“这个季还能弄来莲藕,”方士伯满意地点点头,“幼灵,你有心了。”

孙涵守弯了弯腰:“该做的。”

翻过礼单,方士伯看到下边的几张纸。

十张冰票和两张兴昌票号的银票。

这几张纸,方士伯放到了桌上,朝抚台推过去。

手里的书终于被放下,冰票他没有拿,两张银票被攥到手里了。

他看了一眼,嗓子发出愉悦的低语:“幼灵确实有心了。”

孙涵守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

他停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抚台,京里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方士伯惊讶:“这么快?”

孙涵守点点头。

抚台开口了:“含山。”

方士伯立刻应声:“您放心,账都做仔细了,何参政和我都核了好几遍,不会有错。”

抚台看他一眼:“麻烦的是人。那些师爷、书吏、下边儿的知县县丞是最不老实的。幼灵,先前闹得欢的那个太平县的知县叫什么……周……周……”

“周砚之。”孙涵守接话道。

“对,是他,他怎么样了?”

孙涵守不说话,手横在脖颈处轻轻一划,划开了抚台眼睛里的一道口子。

抚台缓缓起身,慢慢踱步。

“御史要来,皇帝要查,我们没有法子。记住,不对抗、不接触、不问罪。他查账,我们递账;他要见灾民,我们安排灾民;他要粮,我们就开仓,但是——”

他忽然转过身来,盯着面前的两个人,眼里那道口子开了刃,变成了刀。

“一句真话都不能出河东!”

孙涵守与方士伯明白了,低下头去,不再对视。

上京到太原府的这段路,多以平原为主。过了井陉关,虽多是山路,但也属于官修驿道,车马行的快些。

赵枭这一行人,轻装简从,一辆车,多打马,跑得也就快了些,走了十五日便到太原府。

金书雪本想休整一日,赵枭却不答应,李凤卿也不说话,于是他只好生着闷气,跟着继续走。

两日南下,穿过介休,舟车劳顿的一行人终于停在了灵石县。

金书雪难以忍受了,他感觉自个要化成一淌水,太阳一晒就干了,狠狠掀开了车帘:“前头是韩信岭,再不换车换马,就等着摔死在道上吧!”

又狠狠把帘甩下。

屠三瞪了车一眼。

李凤卿看一眼赵枭,她跨在马上,夕阳照着她。风吹日晒的,她脸上起了皴,又干又红,白贴里蒙了层灰,像张结霜的铁。

他忽然有些渴,看了眼后头,小旗们也都无精打采了。

“赵按院,”他用了敬称,“灵石县有官驿,换了马再走也好。”

太阳快落山了,周遭没有那么热了。

赵枭扯了把缰绳,舔了舔起皮的唇:“那就走吧。”

马蹄哒哒地敲在地上,朝灵石城东关外奔去。

驿馆设在官道旁,官道又紧紧挨着静升河的河滩,一行人还没有看见驿馆的旗子和门楣,却先一步看到了这条汾河的苦孩子。

静升河干透了。

一眼望过去,上游近乎枯竭,中下游完全断流,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光秃秃的漏出来,河床上的龟裂就像光头上的癞子,盛着几个死马死牛的尸体,臭气熏天,蚊虫漫天。

有流民挤在上游沟底,用瓢舀着黄泥汤儿,包在衣裳里滤两下,进嘴了。

“吁——”

赵枭勒马,顿在那里,李凤卿手一扬,后边儿的小旗不动了。

车停下来,金书雪很不满意地掀开车帘——然后倏地闭上了嘴。

连静升河都干成了这样……那汾河……

他没有敢继续细想。

屠三本觉着自己旱的挤不出一滴水来,看着这条河,那大大的眼眶里,挤了两包泪,风一吹,吧嗒一声掉了。

她难以忍受,攥紧缰绳,看了眼腰上的水壶,掉头就要去上游。

“三儿。”赵枭喊住她,把腰间的水囊解下来扔给她。

屠三一把接住。

“天要黑了,”赵枭把鞭子从袖里摸出来,“沿着道直走就是驿馆,快些回来。”

鞭子在空气中甩了两下,很响地抽在马屁股上,四个蹄子踏出一片灰来,一骑绝尘地跑走了。

李凤卿把眼神从那片白白的背影上挪回来,也解下自己的,递过去:“算我一个。”

有几个小旗也纷纷效仿。

车帘动了几下,露出金书雪的水囊。

屠三接过来,低低道了谢,转头打马离去。

马畈指挥着几个驿卒挂旗子,挂了几次都不满意。

“往左点,对……太多了!回来点!”他插着腰在底下望,恨铁不成钢地骂,“你个死斜眼,旗子挂歪了!行了,滚下来吧。”

驿卒浑浑噩噩地下了梯子,马畈踢了他屁股,瞪他:“大碗,你这脑子要有你的脸这么大就好了,滚吧。”

大碗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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