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市,威严森然的六监大门正徐徐敞开,又一朝犯人刑满释放。

监狱大门的铁轮滚擦过地面,爆破出刺耳声响,群蝉攀附在高耸的樟树上,被这动静惊起一阵喧嚣。

林夏青唇角微噙,走出这关了她三年之久的牢笼,脸上笑意很快又被八月刺眼的阳光熨平。

入狱前,她是宁市商场上出了名的铁血娘子军,几乎把职业经理人这个身份做到天花板,多少实业大老板不惜重金挖墙脚。宁市最豪华的五星酒店顶层,就有一间公司常年为林夏青预留的高级套房,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宁市最繁华的夜景,一旦业务谈得喝红了眼,林夏青少不得直接在客房里纸醉金迷地歇上一宿。

当初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被人陷害后,林夏青名下几套地理位置优越的房产悉数被抄,现在唯一想去的,只剩十余年没回过的老家了。父母已经走了二十来年,林夏青连他们的样子都不太记得了,老宅的模样却是刻骨铭心地烙在心上。而且年纪越上来,老宅在记忆中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了。

穷,那地方太穷了,穷得历来不把女子当人,是可以随意交易买卖换彩礼的牲口。穷字这把刀在童年林夏青的心上捅出了好多洞,只有她知道,当初自己是多么努力才从老家的泥淖里爬出来,期间辛酸苦楚,远非常人能道。

那个她发誓永生永世都不要再回去的魔窟,没想到,现在又要回去了。

十几岁赤手空拳出远门打拼,三十几岁孑然一身返乡。到头来,老宅成了她最后的避风港。饶是林夏青这几年已经心冷如铁,可一想起那地方,她还是有些怵。

老家有一趟慢似龟孙的绿皮火车可以直达镇上,林夏青上火车前告诉自己,那些对她不好的恶人们已经一个个报应离世,就连她小时候最怵的二叔也走了,老宅属于自己的部分,现如今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那里已经没什么好怕的,顶多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听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攻击她一个大龄女子不婚不育还坐过牢,哪怕村里最烂最瘪的老光棍都不稀罕要。

林夏青抻手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梦里她见到了逝去多年的慈睦双亲,他们向她伸出救赎之手,身后是翻修了焕然一新的老宅,他们温柔抱住他们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女儿,脸上笑容是那么满足。

这样的好梦做到后面,不知怎么画风渐渐奇怪起来,林夏青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往下坠,耳边还开始出现一些诡异的嘈杂,人声、脚步声、乱七八糟的杂音广播……

“这小姑娘多半疰夏了,脸色白得吓人,快,快给她弄些水来!”

林夏青睁开眼,发现自己坐上了一辆奇怪的列车,根本不是她原来坐的那趟。

她这是被弄哪来了?

拥挤的车厢、老旧的绿皮火车内饰、一张张围着她的朴实脸孔……

更可怕的是,林夏青的脑子像植入某个芯片一样,开始疯速输入某个同名同姓叫“林夏青”女孩的简短一生。

1984,十九岁,花一般的年纪,正在被黑心亲戚强行哄骗坐上一趟南下的火车,美其名曰替原身谋了个大前程,千辛万苦在南边找了个可以上工的厂子,一个月能挣百来块工资,实则是把原身卖了,许配给邻县的一个老鳏夫,还昧着良心收下不菲的彩礼钱。

“妈,她咋这时候掉链子?火车马上要开了……”说话的,是原身的堂哥林庆辉。

去年,他处了个邻村的对象,结果人女方长辈嫌他不长进家里还穷,一棒槌将他赶了出去,他现在就指着这笔彩礼钱去未来老丈人家聘媳妇儿呢。

边上一个打扮平平,眉目间隐隐透着几分刻薄的中年妇人冲林庆辉眨眼:“急什么?去车厢那边弄点水来,我身上有‘祛暑药’,搅和搅和,喝下去就好了。”

林庆辉哪里知道,不是原来的药量没下够,而是他们母子心太狠下药太重,林夏青这副皮囊里头的芯子刚刚已经被他们毒死了。

听原身的大伯娘发猪瘾又要来喂药,林夏青整个人被吓得一激灵。

她瞪着林庆辉,掷地有声:“我要下车!”

这样被黑心亲戚卖掉换彩礼的戏码,林夏青上辈子就见过了。上辈子那些恶人没得逞,眼前这两个烂货也别想得手!

林庆辉不知道原本上车前被灌了药的堂妹怎么突然清醒了,还闹起脾气来,说要下车,昨天不是已经彻底洗脑好,今天坐火车去南边“打工”么?只要在火车上乖乖睡一觉,他就保她去“南边”享福。

林庆辉生怕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收了人家的彩礼钱,他就是捆,也得把人给捆过去!

可车上人多,巴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不能现在就把人捆了吧?

林庆辉只能耐着性子开始好言相劝:“青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婶婶卧病不起,她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现在她倒下了,正愁钱治病呢。你去南边的工厂学点手艺,一个月不愁挣不到一百,这钱寄回家来,婶婶的病没准还能上省城去瞧。你难道忍心看着你妈死?”

要知道八十年代初,大多数的农民一年才挣一二百,月薪一百块,跟现在的V商传销吹水让你月薪十万走上人生巅峰有什么区别?林庆辉这是让原身去南边打的什么工啊?去红灯区做鸡都没这挣头!

林夏青翻了个白眼,好一个黑心肝,林庆辉咋不说让原身去南边挖金矿,一挖一个准!

汪玉梅朝儿子投去赞许的眼神,怪道邻村那个丫头片子死心塌地要跟他呢?原来长着这样一张能开花的嘴,又是好话哄着,又是抛重话压着,看林夏青这死丫头还闹不闹下车了。

汪玉梅也趁机苦口婆心:“夏青,听伯娘一句劝,这回帮你找门路是花了好大力气的,现在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也怪大伯和伯娘没本事,能借的早就借遍了,手头实在是没半个子儿,不然早就带你妈上县医院治病,哪里会到现在这种病入膏肓起不来床的地步?”

林夏青心想:原身身边的亲戚都什么豺狼虎豹?心黑流脓发臭的,为了有钱给自己儿子说亲,把亲侄女卖给老鳏夫换彩礼钱,还好意思在这满口仁义孝道、道德绑架。

也就原身年纪小单纯好糊弄,她林夏青生意场上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这点双簧段位太低,林夏青才不会被他们绕进去,直接没给好脸地说:“让开,我要下车!”

她刚从座位上腾身起来,就被林庆辉的大掌摁了下去。

嗳嗳,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林庆辉下手可真狠啊。

林夏青没想到原身的体质这么弱,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一年到头都沾不了

几次荤腥,这林庆辉才一米七左右的身高,长得又瘦又奸,居然随手一巴掌都能把原身捏散架了。要是二十一世纪常年健身跑长马的林夏青摊上这档子事,林庆辉这点蛮力算个球,看来从今天起,加强原身的身体素质十分有必要。

两个恶鬼跟擎天柱一样杵在面前。

看样子这对母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刚刚这一番男女力量悬殊的较量让林夏青突然怕了起来,她怕林庆辉为了娶上媳妇急红眼,真把自己给强行捆去给老鳏夫。好在八十年代最不缺热心群众,火车之上,众目睽睽,林夏青瞬间有了主意甩开这对讨人厌的母子。

“人贩子啊,人贩子要拐大姑娘了!”林夏青高声叫道。

群众纷纷投去警惕防备的目光,汪玉梅登时被臊得气了个倒噎,涨红脸,指着林夏青的鼻子骂:“小贱人,你胡口乱绉什么!”

死去的芯子太嫩,不是老泼妇的对手,往常汪玉梅瞪起眼破口骂上一句小贱人,原身早就三魂七魄丢去八味,对这老货没有不从的。她不一样,她可是被烂透人生千锤百炼过的“林夏青”,演戏谁不会咯,成年人被生活磋磨得各个都是戴着面具和沉重脚铐的演戏高手。

林夏青露出既委屈又坚强的表情,挺直了脖子大声道:“我根本不认识你和这个男的,你们这对母子就是人贩子,看准了我一个小姑娘单独坐火车好欺负!你们就是拍花子,在我身上神不知鬼不觉使了药,不然我刚刚怎么睡得那么死?现在我醒了,要下车,你们又缠着我偏不让,刚刚你儿子还动起手来摁住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当车上的乘客和乘警都是死的吗?”

她指锋一转,对准林庆辉:“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看就是老光棍年纪大说不上媳妇,大白天的骚扰小姑娘,要被抓起来判流氓罪的!”

林庆辉脸上精彩得不得了,一面被素来没脑好收拾的堂妹弄得傻眼,怎么这死丫头突然变得这么不好糊弄了?一面被戳中心事,他是年纪大说不上媳妇,多不光彩的事还被当众抖落了出来,那脸色真是一时红一时绿一时辣一时苦,变幻功力变色龙都自叹不如。

林庆辉再厚的面皮也兜不住火车上这么千人瞧万人看,气得发狂又无助,刚抡起拳头就被一个怒气冲冲的热心壮汉大哥给捂了下来。

壮汉大哥眼睛瞪得比阎王还可怖:“咋?你想咋?狗瘪孙子欺负人小姑娘?!”

人群中的热心大妈也在一旁附和,趁手揪住汪玉梅不让她跑:“这对母子就是拍花子没跑!他们刚刚还要继续给这小姑娘喂药,老东西,你刚刚手里拿的什么‘祛暑药’?走,拿去给乘警验一验!”

越来越多的人向这对百口莫辩的母子围了过来,甚至很快惊动了乘警。

林夏青趁乱退出人群,跳下车,甩甩手,独留一道靓丽潇洒的背影。

老旧简陋的县城火车站,坐车没有实名制的年代,到处是热气腾腾的人流迎来送往。

阳光下,火车青色铁皮泛着柔柔的光。

林夏青没想到,火车载着她开进了金光璀璨的八十年代!

这是一个商业群雄奋起的时代,他们大多出身草莽,雄心勃勃、野蛮生长,开天辟地般闯出了民企的一片天。

这是就连史书都要浓墨重笔一整页的伟大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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