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语气太过于冷静，让庄玉兰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在角落静默了一会儿，她直接绕开有灯光的地方，穿墙而过。
她有些庆幸现在家里的灯光智能感应系统感应不到她，不然她就会随地变成史莱姆了。
才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庄玉兰就跟丢了。面前的客厅昏暗一片，没有尹烨泽的身影。
庄玉兰悄无声息地飘上楼，贴着墙壁走到走廊尽头的书房。
门没完全被关上，留了一条缝，微弱的灯光斜照出来。
庄玉兰有些紧张地走进去，第一时间是看书桌，没人。
她转头扫了一眼整个房间，敏锐捕捉到一个站在阳台上的身影。
庄玉兰知道他有在阳台抽烟的习惯，因为不喜欢室内有很重烟味。
尹烨泽背对着她，此刻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在接电话，从背后看有几缕发丝翘起。
庄玉兰脑子里想起刚才听见的话。看来他还是在正常地工作，一点都不受影响。
想多获取一些信息，于是她凑近了一点，但尹烨泽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一手撑在阳台上的木质围栏上，吸了口烟，低头缓缓吐出烟雾。白色烟雾弥漫在空中，影影绰绰，他原本清晰凌厉的面容被淹没在其中，若隐若现。
庄玉兰还专门绕到他面前去歪头看了一眼，结果还不如不看。
这人看起来和原来并无两样，精神状态良好，甚至连一点疲惫的神色都没有。那张随时都算得上完美的脸完全看不出死了老婆的样子。
庄玉兰说不出那种感觉，虽然自己老是说着他肯定不会在意，但也没想到真的这么不在意。
有一种考完试之后知道考得不好，所以估分的时候故意估得特别低，结果看到成绩发现比自己估得还低的那种崩溃。
喂，连装都不装一下的吗？
感觉自己的鼻子正在逐渐变红，庄玉兰气得笑了一声，一怒之下转身就走。
在回去的路上她还是不甘心，退一步越想越气，于是她又迅速转身飘回房间。
她会让尹烨泽付出代价的，虽然不会很多。
走回书房，发现尹烨泽还在阳台上，她悄无声息地坐到书桌前。
桌上居然还摆着她留下的离婚协议书，不过尹烨泽没签字。
她随意拿起一支笔，在文件背面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写完又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默默划掉，然后在下面重新写了几个字：
我-恨-你。
写完又觉得是不是还谈不上恨，又划掉，最后在思索下写了：
我-讨-厌-你。
刚写完这几个字就看见尹烨泽转身往里走，庄玉兰吓得手忙脚乱，本想把文件也一起拿走的，但她忘了隐身形态拿不起东西，只能仓促地飘出去。
尹烨泽走到书桌前，随意把烟按灭，仰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超过三天没休息，刚才还算正常的状态现在有些维持不住。手机被他开了免提放在桌上，对面是郑依喋喋不休的声音。
“我说你还是多想想后面的事。当时你第一时间就报警了，现在监控也查了，现场的封闭勘查也做了，你再抓着这件事不放也没办法。”
“你想清楚，一个人进入一个范围有限的区域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那里还有一条河，除了…还能有什么结果。”
尹烨泽仰头靠在椅子上没睁眼，神色困倦冷淡，听着他的话微微蹙眉。
“找到尸体了吗？”
即使隔着电话这个冷厉的声音也让郑伊感到背后一阵阵发麻，他顿了一下：“还没有。”
“那有什么证据？”
郑伊识趣地闭了嘴，然而爱操心的本性还是促使他再次开口：“那你至少休息一下。”
这段时间他亲眼看着尹烨泽白天黑夜连轴转，当初他们公司研发第一个产品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劳累过。
这话尹烨泽已经听他说了很多遍了，没有回应，沉默地坐起身打开桌上的笔电，但手臂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一个文件。
他扫了一眼，是之前庄玉兰留下的离婚协议书，但文件的位置和他记忆里有偏差。
即使他这几天很疲惫，但这种细节他绝对不可能记错，于是他拿起来翻了几页。
对面的郑依听见他翻文件的声音，以为他又要熬夜工作，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他。
这个声音像一个无意义的背景音乐一样就这样放着，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尹烨泽现在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里的文件上，凝神看着上面留下的痕迹。
他起身一路沿着楼梯走到客厅，找了一圈之后又到楼下的两个房间翻了半天，连衣柜也打开翻了一下，又打了个电话调外面的监控。
回到书桌前，他把之前的一段监控视频打开反复观看，在看到一段画面时指尖轻敲了一下键盘。
暂停之后他放大画面，冷白的光照在他立体的脸上，深色的瞳孔显得格外冷冽。刚才还略显疲惫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
刚才电话突然中断，郑依本不打算再管这犟种了，但想着这人刚死了老婆精神状态不稳定，他还是放心不下，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很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尹烨泽这次接通后的语气没有任何不耐，也不像之前那样毫无波澜，反而透露着一种带着点神经质的兴奋。
尹烨泽盯着屏幕的眼微眯，问对面的人：“如果有一个人，她不能被拍到，有可能还不能被看见，但她确实存在。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虽说是问句，但语气很笃定，很明显他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
郑依听见这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试探着说：“这说明你该去医院了。”
尹烨泽充耳不闻，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应该回来过，但一直躲着我。”
短短的时间郑依已经把医院给他找好了，不想刺激他，所以只能委婉地提醒道：“我知道你难过，但咱不能走这种邪门歪道是吧，要不还是先休息一下。”
尹烨泽拿过文件，再起身从桌上拿出一封信，视线集中在信件末尾的几个字上。
对比之后，他能确认这就是庄玉兰的字迹，连写完最后一个字后留一个小点的习惯都没有变过。
郑依一直发消息帮他咨询医院，急得团团转，电话还没挂断，两边都是长久的沉默。
突然，他听见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很轻的笑声。
他现在更加确信他这个好兄弟已经疯了，连忙加快咨询医院的速度。
-
毫无收获的一晚，庄玉兰垂头丧气地飘回女鬼之家。
刚走进去就对上几个期待的目光，她没说话，只是无声地摇摇头。
本来还在跟其他鬼聊天的应棠上前来问她：“怎么样？”
庄玉兰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比我想象得还要糟，人家根本不在意我。”
应棠趴在一旁做出拍拍她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庄玉兰：“你看过《天蓝色的彼岸》没有？”
庄玉兰摇摇头。
“这本书里面有一段情节讲的就是小男孩去世之后和朋友一起回到自己家里去看望他的家人。当时他发现好像他的死对家人没有任何影响，他们还是正常地生活着。所以他也很悲伤。但是后来才发现，其实他的家人非常牵挂他，对他的想念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
“真正的想念不一定要轰轰烈烈，也不一定要撕心裂肺。也可能只是沉默地回忆。”
她的声音轻柔，像一阵风拂过，庄玉兰笑了一声：“谢谢你，应棠。”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你的家人？”
晚上这个房子里还剩的鬼寥寥无几，有的是因为家太远没法到达，有的是因为已经没有家人了。
但应棠并不属于这两者，有时间就自己坐在紧闭的窗帘旁发呆。
庄玉兰害怕她留下什么遗憾。
应棠很回避这个话题，转头看着顾玫：“顾玫姐姐不也没回去？”
突然被提到，顾玫转头看过来，颇为不满地开口：“喂，两只小鬼，不要扯上我。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她矜娇地扬了扬下巴，微微挑眉：“姐这一生不羁放纵，了无牵挂，没有任何人能绊住姐的脚步。”
…
隐约感受到外面天快亮了，很多鬼陆陆续续地回来。大家就这样聚在一起说话。
但是说到一半却突然听见很清晰的脚步声，随即走进来两个巡查的安保人员。
他们拿着手电照着别墅里的环境，其中一个径直走到落地窗，用一旁的遥控器把窗帘按开。
随后他到所有的房间都巡视了一遍，对着另一个人说：“也没人啊，怎么窗帘突然被关起来了，我记得之前是开着的。”
旁边的人也有点纳闷：“是不是你记错了，谁会到这里来？”
他们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都没搞清楚，最后走之前还把各个房间的窗帘打开。
一旁的鬼魂们直呼不好，随着强烈的光线进入室内，她们全都瘫软成史莱姆形态。
庄玉兰昏迷前还在想这里为什么有人来，还没想明白就彻底失去意识。
大家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能帮助她们平安度过白天的老窝被端了，这样长久地下去也不是办法。
突然一个女鬼着急地喊了一声，大家都围过去。
庄玉兰看见一个小女孩躺在地上，她看起来才十岁左右，面色比其他鬼还要苍白，此刻眼皮耷拉着，非常虚弱。
顾玫轻轻蹲在她旁边，小声鼓励道：“小荷，先别睡，再起来跟姐姐们说说话好不好？”
其他鬼也纷纷开口带着哄孩子的语气让她睁开眼睛。
祝小荷最近这几天都感到很累，今天尤其严重。但是为了不让姐姐们难过，她还是强撑着坐起身来。
“听说在光照下非常消耗能量，看来这里不能久待了。”顾玫若有所思地说道。
但是一时半会儿该去哪里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呢？
大家正一筹莫展之际，庄玉兰弱弱地开口。
“那个，我知道有个地方。就是我生前的出租屋，目前只有我有钥匙，不会有别人突然闯入。离这里也不远，要不我们去那么将就一下。”
看着小荷虚弱的样子，大家都没再犹豫，当即决定出发。
于是一群鬼像春游一样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游荡。
重新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庄玉兰颇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这片区域是大学城的小吃街，街道白天摆满了小摊，烤鱿鱼、蛋烘糕、臭豆腐、炸土豆…各种油烟气味交织。
不过好在大家现在已经闻不到任何气味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绕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到第二个楼道口，庄玉兰看着漆黑一片的楼道，眼眸黯淡了片刻。
带着大家穿进门之后，庄玉兰第一时间去把所有房间的窗帘拉上。
翻箱倒柜半晌，她还在房间里找到了自己的平板。
与此同时顾玫则毫不客气地在客厅转悠，一会儿看看阳台上的绿植一会儿又弯腰琢磨桌上摆着的书。
似乎看见了什么，她指着最上面的那本财经杂志有些好奇
问庄玉兰：“这不是尹烨泽吗？你也喜欢他。”
庄玉兰走出来看见她指的方向，心里慌得要命，但面上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我不太清楚，那天路过书店随便买的。”
但在顾玫这个人精面前庄玉兰是透明的，她唇角微弯：“是吗？那为什么还专门翻到有他的那一页。”
顾玫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遮掩的，年轻女孩子有个倾慕的对象很正常，更何况是像尹烨泽这样的人。
之前她还活着的时候就了解过他，这本杂志她家里也有一套。当时她就很感兴趣，仔细看了关于尹烨泽的介绍。
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研究方向博士，刚毕业便和团队成立科技公司Aethernia，推出的agent系列在AGI领域实现重大突破，也让他们团队声名大噪。后来的报道显示他们团队在进行初期数据测试的时候还不超过十个人，年龄最大的不超过三十岁。
最主要的是这个团队首席架构师的长相还格外英俊，除去正式采访和报道，就连一些偷拍视角在互联网上的话题度也很高。
对上顾玫调笑的眼神，庄玉兰把杂志合上：“不是，刚好翻到这页。”
看着明显被翻皱的页面，顾玫摇摇头，很笃定地说：“你暗恋他。”
何止暗恋，都明上了。庄玉兰有些无奈地想。但还有小孩在场她肯定不能直接说出来，把从房间里翻到的平板放到了桌上，兀自转移了话题。
“你们不是觉得无聊吗？我可以给你们放电影来看。”
其他鬼闻言迅速被转移注意力，开始争先恐后地报电影名，有的说爱情片有的说恐怖片。
应棠有些无奈地开口：“都变成鬼了，还看恐怖片。”
见大家都沉默了，庄玉兰宽慰道：“没事，就当看看同事是怎么工作的。”
她特地选了一部堪称她童年、青年乃至于会成为中年、老年阴影的恐怖片。
大家津津有味地围在一起一边看一边讨论。顾玫可惜地说：“唉，要是这时候能来点酒就好了。”
庄玉兰赞同地点点头。
和一堆鬼围在一起看鬼片的体验还是第一次，庄玉兰居然真的觉得没那么吓人了。果然解决怕鬼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也变成鬼。
之前看到能吓得用手爬着跑的镜头，现在一看她就觉得有待考究了。
其他鬼也和她有一样的想法。
“人类为什么要把鬼的形象做得这么恐怖，种族歧视吗？”
“对啊，老娘就算变成鬼也靓得没边好吧，太不严谨了。”
…
大家激动地讨论着，有时候还专门暂停下来点评里面鬼的形象。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门口传来了一阵颇为诡异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不像是在用钥匙开门，反而有点像在…撬锁。
庄玉兰反应迅速地关掉平板切换成鬼魂形态。其余鬼也战战兢兢地飘在一旁，不敢说话，她们不约而同地噤声看着门口的方向。
很快，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这么晚了有谁会来这里，庄玉兰心里很紧张，手不受控制地抓住衣角，皱眉紧盯着门口的方向。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进来。
但在看清来的人之后，她的眼睛缓缓睁大。
这是她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看清的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
推开门，尹烨泽扫了一眼面前依旧昏暗一片的房间，下意识想伸手开灯。
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开关时周围的鬼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快碰到的那刻他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收回。
从他进来庄玉兰就久违地感到头皮发麻，心里止不住地想：为什么这么晚了他会来这里？
本来在一旁看戏的顾玫在看清来人的时候脑子飞速运转，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庄玉兰：“你老公？”
“你老公！”
庄玉兰下意识反驳她，说完才意识到不对，沉默了。
没开灯，整个房子像被浸入深水里，只有一缕来自窗外的光线。
但尹烨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走到阳台上，在一片黑暗中拿起水壶动作熟练地给庄玉兰几天前新买的绿植浇水。
白衬衫的袖口被他挽到了手臂，露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从背后能清晰地看见他宽肩腿长的身材。
合着这个大忙人半夜私闯民宅居然就为了浇花，而且根据他撬锁的熟练程度来看，还是个惯犯。
生前庄玉兰就不了解他，现在更是越看越不理解他在做什么。
等不紧不慢地浇完水，尹烨泽顺便把沾湿的阳台擦干，最后慢条斯理地把毛巾叠好放在一旁，转身要离开。
但在走过客厅的桌面时，他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桌上摆放着的平板。
察觉到他的视线之后庄玉兰心里直呼不好，刚才太过匆忙，她忘记把这个平板收起来了，要是现在打开就能看到恐怖片的播放界面。
庄玉兰不敢发出声音，眼睁睁看着他越靠越近。
但他到最后也没拿起平板，只是转身看向阳台的方向。在一瞬间几乎和庄玉兰对视上。
庄玉兰可以笃定尹烨泽看不见她，除非他有阴阳眼。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对视还是让她有些紧张，头皮一阵阵发麻。
尹烨泽眼前只有漆黑一片的房间，但隐隐有种她就在这里的错觉。这几天庄玉兰留下的痕迹总是若隐若现，但每次快要触及的时候又很狡猾地消失不见。
他面容依旧沉静，目光沉沉地看着某个空无一人的角落，良久才像终于妥协了般，无奈道：“庄玉兰，你要躲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