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把上半身从阮玉山怀里支起来,正视着阮玉山。

阮玉山静静和他对视,等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询问。

“走?”钟离四目光木然,“去哪?”

“红州。”阮玉山说,“宅子里有人要造反,想动老太太的位置。我得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钟离四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问:“几时走?”

“明天。”阮玉山说,“雪停了就走。”

钟离四沉默了片刻,忽然左顾右盼,挣扎着要从阮玉山身上起来。

“做什么?”阮玉山按住他,“要去哪?”

“收拾行李。”钟离四这时候身手狡猾起来,谁也按不住了。

他一骨碌从阮玉山怀里滑下去,伶伶俐俐落了地便要匆忙往屋子里去,边走边嘀嘀咕咕:“什么都还没收拾。”

“等等,阿四。”阮玉山坐起来牵住他,摇椅发出快速地一声吱嘎响,“你不能去。”

钟离四迈出去的脚停在原地。

他扭头看着阮玉山,眼里划过一丝茫然,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又重复了一遍,“你留在这里等我,阿四。”

钟离四怔怔看着阮玉山,张了张嘴,脑子里把这话过了一遍,像才听见自己不认识的中土话似的,好一会儿才又木讷地问道:“为什么?”

阮玉山捏捏他的手,温声细语道:“阮府上上下下男丁八百,加上他们的亲眷子女,四面围墙里住着上千人丁,光是姓阮的便有百人以上,鱼龙混杂。此番他们在府里闹事,我顾着老太太,怕护不住你。”

二人之间又是半盏茶的静默。

末了,钟离四别开头,听明白了却不愿明白,愠怒道:“我不用你护。”

“那你就好好待在这儿。”阮玉山语气中满是耐心,话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等我回来,咱们去无方门拿了铃鼓,解了你族人的诅咒,就回红州成亲。”

钟离四始终没有转头。

他在饕餮谷待了那么多年,最先明白的一条法则就是永远都不相信任何人的口头承诺。

二人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钟离四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让阮玉山牵着,良久,他回过头,目光狠辣:“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微微笑着看他,表示默认。

钟离四垂下眼,长长的睫帘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俄顷,他蓦地甩开阮玉山的手:“你是不是从来不想让我去红州?”

阮玉山道:“这是哪里的话?”

“中土的话,蝣人的话,钟离四的话!”钟离四指着他问,“我问你,你此次一去,几时回来?三天,十天,一个月?”

“我不知道。”阮玉山说,“府里人多手杂,我得把麻烦彻底解决了才能安安心心带你回去。”

“好一个安安心心。”钟离四冷笑,丝毫不吃花言巧语那一套,“你的意思,就是归期不定。那你的麻烦要解决多久?一辈子也有可能!”

阮玉山无奈:“阿四……”

“阮玉山,我最后问你一遍。”钟离四打断他,“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摇头。

他还能不明白钟离四这些小心思?

无非是虚张声势,想把动静和脾气闹大了,叫他以为这事儿会把钟离四惹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怒火,一步步逼他,最后让他将将就就地带着自己出发。

若说真的失望决裂,那是万万没有的。

钟离四心里想什么,他阮玉山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可这次阮玉山真的迁就不得。

惹人一次失望和惹人一辈子,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心再软也不能让钟离四看见红州的鬼头林。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毫不犹豫地重复道。

钟离四指着他的那只胳膊僵了一僵,随即收回手,背在后背,见自己一计不成,便在椅子旁边来来回回地焦急走了两圈,最后又停在阮玉山旁边,看得出是对阮玉山的决定束手无策因而怒不可遏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钟离善夜说得对,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什么永结同心明媒正娶决不辜负,如今把我骗到手了,连出门也不让我一起!”

他又走了两步,像是没骂够,于是赶回来,再次指着阮玉山,胸口剧烈起伏着骂道:“这世上的金口玉言,没一个字是真的!尤其是出自你阮玉山之口!什么狗屁红州,你真当我非去不可?你以为我稀罕去你那破西北?!以为我离了你就会要了命?我告诉你,我不去了!我非但不去红州,我连你也不要了!”

“你不要也不行。”阮玉山沉静对峙,又有几分死皮赖脸,既是跟他斗嘴也是哄他,“既答应了我,我日后绑也要把你绑回红州!”

钟离四盯着阮玉山,眼里是凌厉的怒气和恨意。

随后他抿着嘴角冷冷哼笑两声,突然大步向前,一个弯腰抓住摇椅侧边的支架,用力往上一扬:“我去你的吧!”

轰隆隆——咚!

阮玉山猝不及防,身子控制不住地往旁边一斜,很快连人带椅子被钟离四一把掀翻,滚到地上。

等他好不容易推开沉重的摇椅从地上起来时,只看到钟离四怒气冲冲往外走的背影。

阮玉山拍拍膝盖,又是气又是笑,既气钟离四狠心把他推到地上,还敢说就此不要他,又笑这人原来这么不想跟自己分开,把人逼得头一次劈里啪啦骂那么多话。

他忙不迭追上去,从后头把人箍住,恶声恶气地狠狠拍了一下钟离四的屁股:“不要我?你再说一遍?!到底要不要?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要反了天了!”

钟离四在他的禁锢下挣扎着:“老不死的阮玉山,放开我!”

“好你个钟离四!”阮玉山一只胳膊圈住钟离四的腰,一只胳膊揽住钟离四的双臂,“人还没嫁进门就先咒我死了!我是离开一阵子,又不是离开一辈子!你说你心眼怎么就那么小?我就走一回,犯得着这么要死要活的?下辈子你直接长我身上得了!”

“你做梦吧你!”钟离四一边抵死反抗一边破口大骂,“还想我长你身上?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放酱缸里腌一百年也腌不出你这个颜色!”

阮玉山气笑了:“你个小畜生!”

“你个老畜生!”

钟离四想到什么骂什么,直把话本子里见过最难听的话给骂出来:“黑脸驴屌的老畜牲!”

“你再成天给我乱学!”

阮玉山扬手,巴掌上用了十成十的力,啪一声拍在钟离四的屁股上。

这一次打得那是震天响,直把人给打得噤声了,抓住他的胳膊不再动弹一下,连呼吸都听不着了。

阮玉山心里一沉,还真被这动静给震慑住了,真以为自己用了大劲儿给人打出了毛病,心里霎时一万个后悔,当即便要把钟离四转过来瞅瞅还有气儿没有。

“阿四。”他急急忙忙把钟离四翻了个身,“打疼你了?”

话音未落,就见翻过来的钟离四仰躺似的靠在他胳膊上,梗着个脖子一声不吭地瞪着他,哪里有半点被打断气的模样。

没等阮玉山反应过来,钟离四一个拳头打过去,直打得阮玉山眼冒金星,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脸。

钟离四这一拳打得很有水准,既不至于伤到阮玉山的骨头,又能实实在在叫人吃痛缓不过气,可见这几个月他在此是认真学了好功夫的。

等阮玉山回过神把手放下来时,钟离四早没影儿了,就看见个那罗迦围在自己腿边转。

“围着我转干嘛?!”阮玉山往那罗迦又松又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去追你娘啊!”

那罗迦呜了一声,撒丫子往外头跑。

阮玉山跟着跑出二门,忽然感知到钟离四正在奔跑的方向是钟离善夜的院子,琢磨琢磨,便停下了脚,不再追了。

跑钟离善夜院子里去还能出什么事儿?

阮玉山暗暗有点庆幸自己和钟离四之间的刺青暂时无解。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突然咯噔一下子——既然无解,那钟离四可不能离开他百里之外。

他立马在心里算了算:目前自己唯一确定要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阮府,一个是骑虎营。

红州的地形像个倒挂的珊瑚,下头宽上头窄,阮府和骑虎营都位于红州的窄面儿,阮府离穿花洞府不过五六十里,即便是最远的州西,顶天也就多了三十里的距离,就算大渝樊氏半路来犯,自己跑到州西去一趟,应该也不会出岔子,只要钟离四安安分分待在山上就好。

今夜姑且让钟离四在钟离善夜那待一晚消消气,现在阮玉山若是硬要追上去也没大用,只会把火越烧越旺,更何况追过去还有个老爷子唯恐天下不乱,在旁边帮腔唱戏,只怕场面会更难收拾。

思及此,阮玉山在院子里独自站着淋了会儿雪,随后既没回屋子,也没去清凉池,反而抬脚出门,往洞府的东边去了。

次日正午,雪渐渐小了,钟离四还是没有回来。

可阮玉山得准备着启程了。

他一个人撑着每每下雪就亲自给钟离四打的那把双层桃花伞,披着一件赶路时才会上身的墨色朱砂底织金锦鹤毛大氅,在下人才扫过又被重新堆起来的一层薄薄雪地中一步一步迈向钟离善夜的园子。

钟离善夜正撑在大堂的珐琅火炉边打瞌睡。

昨儿钟离四半夜寒着一张脸过来,浑身暴走的玄气收都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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