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
可惜少年迟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以至于孟迟菀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有听清她这个问题。
她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遍,但很快便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掐灭了——
他的身子在抖。
那是一种她说不上来的颤,就好像是风雨中飘摇的草木之下,藏着一只小小的蜗牛,而蜗牛跟着草木在微微颤抖着。
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颤动,它连结着草木的根茎,维系着那颗明知前路未卜却仍然要向前蠕动的、永远落不到实处的心脏。
就在这一刻,她心间的问题转了又转,像是一株摇摆不定的野花。
最后那道象征她心意的声音还是从万里高空坠落下来,砸进少年的心坎,沉甸甸地砸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坑洞。
她问:“云羡清,你是在害怕吗?”
少年紧抿着的唇瓣被轻轻掰开,那截猩红的舌尖顺从地从唇瓣中爬出来。他的身体仍旧在颤抖,整个人看起来仍旧像是被秋风一晃荡到天际无处可归的落叶。
少年没能回答她。就像她之前的那个问题一样,都散在风里,埋进土里。
可是答案就在他的身体里。
“小浊,你这截舌头,恢复得很好。”
云家家主的声音仍旧是柔和的,可是孟迟菀却总觉得他每次开口都像是蛇在吐露着蛇信子,叫人不寒而栗。
这句话实在是叫人疑惑。
云羡清的舌头受了伤吗?
云家家主轻轻抬着少年的下颚,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少年两颊抚弄着。
他那双眼睛里落了些笑意,可拨开那些表层的笑意后,便能看到藏在深处的冷然的审视。像世外洞天中藏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忽然少年呜咽了一声,鼻腔里涌上来一股强压不下的酸涩,眼睫边微微湿润。
疼痛像潮水,涨涨退退,可最终还是会彻底淹没那片松散的岸。
“会不会是巧合呢?今天我们整个都拔下来好不好,看看它还能不能恢复得那么好?”云家家主笑得纯真,本就好看的脸此刻像是彻底绽放的芙蓉花,明媚灿然。
分明做了最残忍的事,可他那双手上却干干净净的,葱白的指没有分毫颤抖,堆起来的笑也让人觉得分外真诚。
那些痛,经由少年的身体传进孟迟菀的灵魂里,而后又在下一瞬间断掉,像谁一口吐息吹灭了蜡烛,视线和痛感一起熄灭掉了。
……
这是一具并不完好的身体。它残缺、失衡、丑陋。
每一处都弥漫着细细密密的痒,像是血肉里驯养了千千万万只蚂蚁,它们在骨血中游走、啃咬、吞食,所过之处让人抓狂、无奈。
少年蜷缩在角落,浑身都被抓出了一层层的伤痕,可无论如何也没法止住那些要命的痒。
人为了活着,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人为了折磨他人,也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云家家主将少年的舌头拔下来扔进池塘,将他两条手臂轻飘飘拆卸下来,无视掉淋漓的鲜血和少年绝望的嘶吼,一寸寸将他所有傲骨都敲碎碾成骨粉,而后一起撒进池塘,为天地提供一份养分。
“今日起,你就叫云羡清了。”
“报酬是这双手。”
云家家主宛然笑着,语调飘然,像是一片缓缓落入池塘的花瓣。
孟迟菀听见少年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我叫……云羡清。”少年毫无血色的唇轻启,声音里夹杂着细密的喘。
云羡清。
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未来啊。
是少年热切期盼着的未来。
它经由身体里不知名的魂魄念出,再成为他拥有未来的证明。
孟迟菀忽然笑了。
云羡清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魂魄和名字上的可怜虫。
“云羡清,你在未来,会过得很惨很惨,惨到你会觉得你是不该出生的。可是世界上没有人会同情你,因为你很可恨,很可耻。你会死在一个人的手里,无论你多么努力,你都会死在那里。你所有的努力都是没有用的,即便你抛弃了道义抛弃了情爱,甚至抛弃了人性,你也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你永远没办法飞升,永远没办法复仇,即便你改了名,你的灵魂也永远被刻上了尘浊的烙印。你就是尘浊,你永远都会是那个肮脏不堪得不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尘浊。”
孟迟菀的声音在他的身体里穿堂而过,清晰而又刻毒。
世间之人形形色色,有人将善良和同情视为天理,可有的人将自己视为天理。云羡清将自己视为天理,行万事只为取悦自己,那在云羡清面前,孟迟菀便也将自己视为天理,寻遍浩瀚识海找寻最能伤他的话,也只为取悦自己。
少年终于有了回应:“我是否亏欠于那个杀我之人?”
孟迟菀答:“兴许在之后的你眼里,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你不会再想到亏欠一词,你忘记了这些词。”
少年轻轻将身上爬过的小虫放至地面,没有什么表情,目送着虫孑渐远,隐没在墙角。
“我不会忘记。”少年的声音悠远,像是一句绵长的承诺。
孟迟菀在他身体里安静下来,思绪放空,将那些刻毒的话语都清空,让灵魂荡涤一新。
……
周而复始。
身体像月亮一样,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总没有一直完满的时候。
池塘里盛满了残缺的月亮。
听人说,云家家主名唤云沅岱。
云沅岱总是问少年月亮好不好看,少年总是不答,又总是用漠然的视线望向月亮,仿佛与月亮同悲同喜。
可月亮在很远的地方,听不见少年的心声,也看不见少年总是通红残缺的身体。
于是,日子就在阴晴圆缺中划过,像是天边坠落的流星。
池塘慢慢不再清澈,它披上了一层晚霞。那晚霞来自于少年身体。
少年慢慢不再喊痛了,慢慢麻木了。
他以为这样可以走到世界尽头,他以为见不到姑娘口中想杀他的那个人。
直到有天,他听见身体里传来撕裂的声音。
大脑在撕裂,记忆在撕裂,身体在撕裂。
他听见身体里的姑娘问他:“你怎么了?”
他迷茫。可他听见了一道属于他却又不属于他的声音:“我要真正变成云羡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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