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卡拉米开始关注后花园的那些花,那些紫藤、杜鹃,郁金香和鸢尾花,他最喜欢的是那些紫色鸢尾花,他长时间的待在花园里,有的时候趁着瓦沙工作时前往教堂。他开始去留意自己以前忽视的地方,比如询问瓦沙他的父母有没有留下土地,瓦沙以为他是关心财产问题,告诉他德米特里和海伦娜为他留下的一切。那些都在瓦沙保管着,他把他们都放在了保险柜里,他告诉小卡拉米,他至少仍然能够负担小卡拉米的生活费十年,小卡拉米不必担心财产的问题。等到他结婚的时候,那笔财产会原封不动地给他。
“哥哥,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那种问题,很多那样的时刻,我认为自己非常不幸,父亲母亲都早早去世,列奥纳多说只有被神抛弃的孩子父母才会早逝。尽管是那样,我仍然感到自己很幸运,有哥哥在,我从来不曾感到自己如此幸福。我认为哥哥给予我的一切,让我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幸福,哥哥一直充斥着我的心灵。我所问的土地问题……准确来说是人民的土地问题。”小卡拉米说。
“瓦沙,感到幸运的应该是我才对,你的父亲对于我和我父亲的照顾,我认为永远会令我铭记在心,还有海伦娜女士对我的爱,我会永远藏在心底。至于人们的土地问题,我认为个体的力量过于渺小,那份来自于土地的承重并没有落在我们头上,我们为此感到愤怒……这是不合理的。”瓦沙说。
小卡拉米在这时明白了,瓦沙有意地避开那些问题,凡是和政治有关的,瓦沙从来不去触及。瓦沙总是生活在一个自己独自建立的世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座十字架组成的花园,只有他和那位名叫阿纳斯塔西娅的女人。尽管瓦沙并不愿意回答,他仍然认为哥哥身上有着某种难以察觉的睿智与清醒。他从教堂回来的时候,从后门经过,路过瓦沙工作的写字台,他透过那扇窗户仿佛能够窥见瓦沙的灵魂。如圣经所书,哪一类人死后会升入天堂,瓦沙一定会被带入天堂。他如此想到,他不免又觉得孤独,因为他意识到这样的事,他恐怕永远无法和哥哥付诸心事。他在家里待了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他和瓦沙度过了快乐的日子,他并没有告诉哥哥自己是被学校‘送回来’的。他和列奥纳多在学校里举行了一场抗议活动,在那场活动之后,他和列奥纳多各自被送回家去,学校警告他们,再有一次将会强制他们退学。他并没有告诉哥哥,他知道瓦沙永远不会责怪他,他并不想让瓦沙难过。
他在和列奥纳多的相处之后,已经和列奥纳多的心灵融为一体,他认为他们有同样的意志承担着同样的使命。他偶尔会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他想要质问上帝,为何让人与人之间拥有相通的心灵,为何不赐予他一颗冷漠无情的心,当他看到任何人受到不公的对待时,都为此感到痛心。当他窥见贫穷与苦难时,他无法视而不见,他的心会为即便不落在自己头上的承重而无法忍受。
小卡拉米察觉到瓦沙常常失眠,瓦沙会在夜晚工作到很晚的时间,他们仍然睡在一起,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哥哥并没有睡着。那个名叫阿纳斯塔西娅的女人,事实上因为瓦沙在信中将她描述得美好如同女神,他也对她产生了一些好感。当他看见瓦沙苍白的脸色与黯然的神色时,他不再对那位舞女抱有好感。准确来说是瓦沙告诉他她去巴黎时,这是很常见的真相——一名舞女因为虚荣离开了他,瓦沙怀有的单纯与执拗令他仍然被蒙骗,让他误以为那个女人在进入梦寐以求的天堂之后还会回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他知道、没有人比他更能知道,当他离开镇上去到罗马去到佛罗伦萨,一度想让瓦沙搬过去,可他并没有那么做。他不认为有谁能像他一样爱瓦沙,他不认为阿纳斯塔西娅对瓦沙的爱能够像他一样超过虚荣的本能。
他在家里待到学校的禁令收回,他得以返回学校,临走的时候,瓦沙为他准备了炸鳕鱼和香草干,这些瓦沙特制的食物,他很喜欢它们。他亲吻了瓦沙的脸颊,瓦沙还为他准备了松香膏和琴弦。他在这时回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碰琴了。他的小提琴已经在储物柜里落灰。瓦沙做的那些首饰,他从来没有拿走过一件,这次他鬼使神差地从里面拿走了一枚瓦沙做的勋章。他选了用蓝宝石做成的名为勇气的勋章,它是飞鸟衔着鸢尾花的图案组成,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那些紫色鸢尾花,还是喜欢展翅飞走的鸟儿。
小卡拉米走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平常的寂静之中。瓦沙逐渐地察觉到某种瘟疫一样的气氛正在侵蚀他,那种像瘟疫一样的东西,它总是缠绕在人类周围,在没人的时候肆意钻出来,侵蚀着独身的人们。他开始想念起小卡拉米,小卡拉米在的时候,他至少能够分散一部分的注意力,他可以询问小卡拉米宝石摆放的位置、为小卡拉米准备里拉,他们在一起时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小卡拉米走之后,这座房子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些伪装出来的安然无恙全部消失殆尽,他坐在写字台前,当他工作时,感到自己不断地被孤独侵蚀。他无法坦然地向上帝承认,他想阿纳斯塔西娅。
人在面对他人时,尚且拥有一部分勇气,当世界只剩下他们自己,他们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懦弱与挣扎。
他拿出来那些阿纳斯塔西娅写的信,起初他收到信尚且很高兴,这份高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稀释,它们愈发的浅薄。他抚摸着那些她曾触碰过的信件,她告诉他她进入了巴黎歌剧院,作为一名舞女。她在里面如今地位低下,没有任何名气,每天忙于训练与舞会。巴黎的舞女们人人都要参加舞会,想要融入这样的环境,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她仿佛为了自证清白——认为自己能够不凭借斯特法诺男爵的帮助,也能够在巴黎站稳脚跟。她在信里表现出来的单纯与天真令他感到担忧。她像是初走出林间的鸟儿主动地飞进了一扇浮华的牢笼,她想要凭借自己的勇气与毅力在这座笼子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努力地维护着他们的爱情,以一种更加极端的方式,似乎誓要向他证明,她绝不会向这条路上的捷径与臣服妥协。
他为此感到痛苦。此时他大概感受到了上帝箴言的威力,这爱无论浅薄或深刻,都能将沉浸在其中的男女拉入地狱。
从阿纳斯塔西娅的文字中,他察觉到了阿纳斯塔西娅的焦虑,这份焦虑令他无法再摊陈自己的爱意。每次写给阿纳斯塔西娅的信,他写到‘我爱你’时,总是停笔很长的时间,她收到他满怀思念与爱意的信件,会发疯一样向他证明她如何爱他。他写到‘我很想念你时’,会把这句话划掉,阿纳斯塔西娅再三地向他承诺,他们很快就会见面,尽管这日期被无限的拉长。她忙于练习,甚至连写信的时间都变短了。她参加了第一场演出,把客人打赏的金币,那些全都寄给了他,似乎用来表示自己对他的爱仍然浓烈。可惜信件里难以掩饰她的欣喜,她说的最多的永远是舞会的场面,自己结识了哪位伯爵的妻子、或者是哪位在巴黎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或是哪位有名的舞女送了她一副蕾丝手套,哪位设计师改变了众多舞女的穿着风向……她努力地融进他们的生活,在信件里尽管字字没有提到,却表现出对那类人物的倾慕与向往。那是她向往的生活,是她渴望成为的模样。此刻他已经明白,阿纳斯塔西娅已经无法再回到他身边,她一定无法再忍受和他一起待在这间狭窄的屋子,这间小小的写字台前,面对枯燥而贫乏的他。
他在深夜里感到无助,这份爱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样,仿佛注定要以悲剧收场。只要一想到要与她分开,他的心感到窒息般的疼痛,令他难以承受。他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抱着那件被她留下来的白裙子,在深夜里呼唤‘阿纳斯塔西娅’‘阿纳斯塔西娅’。当他呼唤她的名字,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回应他的只有无限的孤独与寂寥。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睡过觉时,他想起老阿卜杜勒赠予他的那瓶药水,他翻找着写字台的角落,终于找到了那瓶药水,里面已经见了底。为此,他去了游乐场,重新寻觅老阿卜杜勒的身影,向老阿卜杜勒购入那些药水。老阿卜杜勒仍然在游乐场售卖糖果,他在象脚下和那名用塔罗占卜的突尼斯女人在一起,他仍旧笑呵呵地看着他,卖给了他大量的失眠药,因为怜爱他,甚至多赠了他一瓶。老阿卜杜勒告诉他,如果不想使用太多的药水,毕竟总有一些残留的药物,他可以去镇上的酒馆,那里的酒水更加便宜,只需要一加仑的小麦酒,他就会什么也不记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欲望,全部都会化成飞灰消散。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能够严肃而正经地告诉老阿卜杜勒,他并不需要,不需要去到酒馆,因为镇上的男人们就是那样被毁掉的。如今他却说不出口,他已经冥冥地知道,自己脆弱的同样无法承受心灵上的痛苦。
一开始,他仍然不愿意踏足酒馆。他服用老阿卜杜勒那里买来的药水,每当喝下药水,他不再失眠,每晚能够安然地进入梦乡。梦境里他和阿纳斯塔西娅还没有相识,他每次路过化妆室,总能看见她,他仿佛又变成了那只悄然窥探她的蝴蝶,在花窗外扑扇着翅膀停留,祈求她的目光能够落在他身上。他日夜想着她,她也总是在他的梦里出现,每次醒来之后他更加的痛苦。从此,白天也变得难熬,他在写字台前呆的时间越来越短,每次从马戏团离开,他路过镇上那些酒馆的时候,他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里面的人们欢声笑语,似乎充满了快乐,他陷入了迷茫之中。自己以前分明喜好孤独与独处,如今他却开始向往热闹与浮华的消遣,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清晰地朝着看不见的深渊走去。
他频繁地进出酒馆、他在那里结识了一群朋友,起先,他是无意间碰到了费德里科。费德里科碰到他时非常的意外,拍着他的肩膀不停喊他,亲切的有些过头。从那以后费德里科经常带他出入酒馆,他们一起聊他们的代理人乔瓦尼,聊剧院里的那些歌女,费德里科对他表现出异常的关心,有好几次都主动地付了酒钱,甚至帮他介绍愿意买他饰品的朋友。他们聊政治格局和国际新闻,从哪里听到了关于热那亚的消息,关于萨伏依贵族们的秘闻与丑闻,聊西西里的那些黑手党,镇上的哪位从法国来的女郎热情又迷人。费德里科亲切地喊他‘瓦沙’,要带他去见识一些好玩的事情,费德里科所说的好玩的事情不过是前往妓院,或者是去剧院,在那些歌女演出之后,花上大价钱只为了让那些歌女陪他们喝上一壶锡兰红茶。他也遇见了其他的女人,在剧院碰到了阿纳斯塔西娅的女友罗莎。罗莎对于他频繁地进出剧院有一瞬间的惊讶,可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过问他。他却觉得羞愧难当,他主动地向罗莎保证,自己只是陪费德里科过来,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剧院,再也不看其他女人跳舞。他从来没有和哪位女郎发生过关系,他仍然怀揣着某份难以言说的爱意,为了这份爱意保持着可笑的忠贞。从罗莎那里得知阿纳斯塔西娅走之后几乎没有跟她联系,他感到庆幸,至少阿纳斯塔西娅仍然想着他,尽管他们的书信往来已经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是阿纳斯塔西娅写给他,他回应的很少。他难以向阿纳斯塔西娅诉说自己的爱意。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爱会给她带来负担,他不想让她感到承重。这份爱必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残存的越来越少,他希望至少带给她一些美好的回忆。可无论他怎么做,他始终也明白的事情,他无法忘记她,无法做到不深爱她。那些被他写完之后并没寄走的信,他在失眠的时候成日成夜的给他写信,有时候醉了酒不清醒,他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邮筒里一有信寄过来,他立刻高兴地查看,等他看完信之后,一股巨大的空虚席卷他,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长时间处在低落、萎靡,阴郁之中,有时候他连着十几天都去酒馆,自己的工作像是完成任务那样敷衍走过,还好他的工作并不需要太多的技术含量,也不需要他每天保持很好的心情。乔瓦尼虽然对他非常不满意,却也没有惩罚他,仅仅是口头警告他一番。告诫他的精神状态,并且奉劝他最好买一份保险,从保险里至少乔瓦尼能够吃到回扣压榨他最后的价值。他醉酒醒来之后对自己的堕落不齿,他在写字台前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忏悔信,那些忏悔信全部留下来,他开始发疯般地制造饰品,成日成夜的和宝石待在一起,他从书架拿出来父亲留下来的那本字典,试图参透其中的奥义。那些汉字尽管他并不懂,他却对它们天生喜爱,他完全没办法研究透。长时间的独处让他的内心越发孤独,他在夜晚抱着自己亲手为阿纳斯塔西娅做的白裙子,他在暴风雨的夜晚把窗户打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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