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罹妄（四）
真是……狼狈至极。
无论是祁招溟，还是他邬焚玉。
邬焚玉曾在识海中预演过很多次，重见到那人时，该是何种情景？
也许是冥界某处幽魂徘徊聚集之畔，他一身青雪长袍，在迷惘众生中执着寻路；又或许他早已融入人间，就藏匿于某个擦肩而过的匆忙人潮之中。
他不是没想过，祁招溟遭人毒手，就此魂散的可能。但是没想到，久别重逢，竟是如此心惊胆裂的场面。
他差点，就认不出祁招溟了。
邬焚玉感到手腕发酸，他拧转了几下王母镯。最后，闭上眼，胸口重重上下起伏了一下，历时千年，他竟还有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刻。
祁招溟被浊气呛得险些窒息的模样历历在目，他这时候才深刻意识到：祁招溟，连自主呼吸都没办法做到了。
邬焚玉打开手机，拨通了通讯录里某人的电话。
“是我，帮我个忙，还有……我要请长假。”
抢救一直持续到深夜，邬焚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像一尊雕像伫立在病房门前，浑身散发着莫名的低气压。
门内，手术结束，董希仙卸下手术服，一抬眼，却见一群同事和徒弟挤在门口，窃窃私语，愣是没人敢出去。
“堵在这干什么呢？”
董希仙的大徒弟随晴哆哆嗦嗦指了指门，那股子炽烈霸道的灵压几乎要透门而入，让她说话都带了颤音：“师父，邬局长还在外面……”
“在外面就在外面，怎么了，你们不能因为家属专横凶残脸又臭而放弃身为医者的职业操守和专业素养，学医书学狗肚子里去了？都让开。”
董希仙以身作则开了门，在一众同事徒弟低头缩脑快步溜走的背景下，绽放出无比自然的笑容：“邬局长，还在啊。”
邬焚玉：“隔音没那么好。我能听见。”
董希仙：“咳。”
他清了清嗓子，立刻装作无事发生：“是仙体的应激反应，不算大问题，说明了他还有恢复复苏的可能，是好事，这次发作正好清了他体内部分深植的浊气。”
邬焚玉沉默片刻，问：“如果选择手术，他最快多久能醒？”
董希仙说得很直白：“这个说不准，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都有可能，具体得看他对移植灵器的接受程度和魂体愈合速度以及一点，运气。”
邬焚玉轻声道，“我想好了，手术吧。”
董希仙下意识接话：“没想好没事，反正还有两天时间……嗯？”
“不拖了，”邬焚玉习惯性以局长口吻道，“完善好的方案，以及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列好名单交给我，我要过目。”
董希仙：“……没问题，我争取明早整理完了发给你。今夜太晚了，再有三个小时就天亮了，走，休息去。”
邬焚玉当即就要回到观察室：“还有工作要忙，我在这休息就行。”
“师弟，”董希仙这回重重拍了拍他的肩，看上去快哭了，“算师兄求你，别卷了，你这样不眠不休，师兄怎么睡得着？”
邬焚玉：“……”
他还是留在了观察室，董希仙给他搬来了个简易的折叠床，强烈要求他入眠。
邬焚玉没有困意，就只是干躺在床板上，百无聊赖刷着神祠朝彩上的各种讯息，窥天雀悬浮在枕边，里面的祁招溟又恢复成沉静如木的样子。
邬焚玉的自制力堪称极端，既然答应了休息，他就真的将公务抛诸脑后，手机上方雁书的文件提示图标不断跳动，他一下也未去点开。
除了处理紧急状况，灵度局内不提倡加班，这会儿还在论坛里活跃刷屏的，多半是专值夜班的鬼修。
近些年，冥界接收的鬼魂数量激增，而且不知为何，都是些很年轻、怨气却非常重的生魂。他们在冥界待了几个月，涤荡去一身怨气后，怎么也不肯轮回人道，说着上学上班去你大爷之类的话就跳进了畜生道，拦都拦不住。邬焚玉前些日子想招几个精通现代人类社会规则的鬼修，居然一个也招不到。
这帮年轻鬼不仅集体拒绝再世为人，对“上班”二字更是深恶痛绝，就算开出年薪百万六险一金社保全齐配房配车上四休三五倍加班费带薪休假等等待遇，也打动不了他们半分，他们宁愿在黄泉忘川里面飘来飘去等轮回。
放眼整个灵度局里的鬼修员工，最年轻的还是穆颂昭，现在也已经一百来岁了。
那个小女孩，从她被亲生父亲淹死，化身婴怨咒杀整个村子，再到被前去调查的穆攸明带走教养长大，也过去一百多年光阴了。
邬焚玉漫无目的刷着论坛，未过多时便感到一阵索然无味，将手机收进王母镯，侧身抱臂，面向水镜。
静默片刻，他又换了姿势，抽出一条手臂枕在脑后，把水镜拉近了些，戳着镜中那人的脸：“祁招溟，你倒是睡得香，被人算计，差点魂飞魄散都不知。”
无人应他，他就自言自语，甚至话多了起来，像是在进行一场单方面清算：“要不是本座心善，带你来了医院，你就干干脆脆躺在那堆破烂里等死算了。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们都认为你死了，只有本座，眼明心亮……日后，我要把你带到他们眼皮子底下，吓不死那群蠢虫。”
“等你醒了，就老老实实替本座卖命，还药钱，医保都没有，还是用我的额度报销的。”
“还有一堆麻烦事，重办身份证、恢复仙籍、划分属地管辖，重修渡厄宫……嗯，还得学简体字。”他说一个，就在镜面上点一下，“那一堆所谓的旧友，想必也会找上门。呵，旧友，不知那些旧友还记得你多少，反正里面有些人，你大概认不出了。”
祁招溟被封印多年，早就与当今时代脱节，届时醒来，一定会目瞪口呆，惊恐万分，说不定还会误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异世，想到这般有趣景象，邬焚玉忍不住低笑出声，心情莫名舒畅，平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祁招溟，本座等着看你出丑。”
——
这三小时对董希仙来说，不说睡得不安稳，可以称得上是极致惊悚了。
毕竟睁眼就看见臭脸师弟堂而皇之拉了个木凳坐在他床边，左面水镜悬浮，右边王母镯投射着光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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