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便起了风,云层渐渐掩没了月光。在灰沉沉的天底下,熹微透露出几声鸡鸣。

成之染辗转难眠,晨起时头痛欲裂,强撑着下榻,只觉得脚步虚浮。她伸手推开窗子,不多时便下起雨来了。

北地的春雨,似乎与江南确是不同的。紧密的雨帘中夹杂了几分生硬的气息,落在屋檐和树木上,将色调晕染得愈加深沉。一直到正午,层云渐渐卷向天边去,天才又青了。

雨未停歇时,府中浮泛着躁动的人声。天光亮起来,这声音反而弱下去。远处隐隐传来鸣金之声,成之染走到院中,正凝神谛听,冷不丁檐上滴落了水珠,在额上溅开,又缓缓滑落衣领。

她心中一颤,忽而想起数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院落里,也是外间同样的喧嚣,被俘的庾氏一行在江陵西市斩首。那时节冷硬的锣声,与此番并无二致。

中军已没有多少人在。她好不容易拦住名军士,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伪齐逆臣,正在大市处斩呢!”

那军士行色匆匆,说完便走了过去,只留她呆愣立于庭中,半晌缓不过神来。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小腿都隐隐发麻。她亦不知该去往何处,才能避开氤氲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雨后的日光清白暗淡,照在人身上也了无暖意。

成之染听闻人语,抬头一看,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议事堂前。军士正引着元破寒从里边出来。

她一惊:“元郎,你的伤……”

元破寒身着戎装,步态坚实,全然看不出是重伤初愈的模样。只是那神色委实不好看,眼角眉梢难掩黯淡之色。

“伤势已无妨,”元破寒快步走上前,语气中带着焦躁,“成大将军要将伪齐朝臣都抄灭满门,这——”

“这是附逆之臣罪有应得,”成之染打断了他,“他是这么说的罢?”

元破寒紧盯着她:“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成之染默然。

元破寒难以置信:“若他日攻破关中,也要如此吗?”

成之染反问:“宇文氏难道不是你的仇敌?”

元破寒轻轻摇头:“话虽如此,我岂能忍心见长安血流成河。”

“不会的,”成之染脱口而出,道,“广固城围了七个月,长安又岂会如此?”

她话已出口,心中止不住打鼓。好在元破寒并未细思,只叹息一声,抬首见沈星桥从堂中走出,便止住话头。

沈星桥道:“近日郡公从降虏中拣择了两千名铁骑,一直安置在外城,在下奉命带元参军去看看。女郎可要一同前往?”

胡人善骑射,胡马更是比江南马匹矫健。两千名铁骑不是个小数目,于大军而言便如虎添翼。

若放在往日,成之染免不得兴致勃勃,可她望了望暗淡的天幕,心头如压着巨石一般,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星桥与元破寒一同离去。她信步出了府门,街上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时远时近。

她四顾茫然,循着那声音缓缓向前。广固城水道壅塞,城内积水消退了七八分,留下厚厚的淤泥,被风吹雨打,更显得泥泞。

成之染的战靴早已满是泥垢,她泄愤般在泥坑中猛踩了几下,扭头朝廷尉狱而去。

守门的军士见她亮出令牌,个个低头唯唯。成之染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劲,便折返回来问道:“你们有话要说?”

她语气咄咄逼人,让守兵更加慌乱,彼此面面相觑,一字不敢言。

成之染并无闲心深究,径自进了门,正碰上一人从里边出来。

那人见是她,难掩惊诧道:“女郎怎么过来了?”

成之染没想到董荣在这里,心中也暗自纳闷。她窥着董荣神色,道:“我要见独孤灼。”

董荣面色古怪地笑了笑,道:“这牢狱污糟之地,仔细冲撞了女郎!”

成之染嘴上与他分辩着,脚下却不停,董荣又不便动手拦她,只得讪讪地笑着,硬着头皮在一旁引路。

独孤灼毕竟一国之主,纵使沦为阶下囚,也安置得比常人僻静。成之染穿过乱糟糟的牢房,两侧哭号叫骂之声不绝,一眼看过去,有的牢房挤得满当当,有的则空无一人。

董荣适时解释道:“有些今早已拉出去斩了。”

成之染皱紧了眉头。此间污浊的气息本已使她作呕,闻言更引得胃中翻滚。她一路上强忍着,三转两转下到了地牢。昏暗的灯火一照,看上去深邃如幽冥。

转角处有人冷不丁大喊:“哎呦,女郎怎么过来了?”

成之染走近一看,竟然是罗三。罗三横亘在路上,让她看不清里边的情形。

但既然罗三在这里,里面定然是徐崇朝了。

她向罗三点头示意,越过他一看,牢房前立着个挺拔的身影。徐崇朝与她四目相对,眼神中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深处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一阵窸窸窣窣后复归于沉寂。成之染缓步向前,隔着碗口粗的横栅,再一次见到了独孤灼。

若细数起来,她与独孤灼也不过数面之缘。他披头散发,在牢中消磨得憔悴,整个人清减了不少,可衣物倒还算齐整。他坐在草垫上仰首露出的锐利目光,与当日矗立于城头之时并无二致。

独孤灼似乎已不记得她,只是沉默着,神情倨傲而挑衅。

董荣干咳了一声,识趣地退了出去,罗三犹豫了一番,也随他而去。

半晌,徐崇朝问道:“你怎么来了?”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我来看看齐主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究竟能不能听到外间的哭号。”

独孤灼轻哼了一声。

成之染靠近了横栅,冷声道:“昔日我军三番两次劝阁下投降,可阁下不肯。如今身陷囹圄,宗室亲族悬命未决,满朝文武抄家灭族,阁下可还满意?”

独孤灼面不改色,漠然道:“成肃的手笔,果然狠绝。”

“若非你冥顽不灵,又何至于此!”成之染见他无动于衷,心头梗了一口气,愤然道,“你身为国主,却一意孤行,置满城吏民生死于不顾,连累旁人也因你遭殃。你扪心自问,竟无一丝愧意吗?”

独孤灼嗤笑一声:“你倒是去问问成大将军,他一声令下杀人如流水,心中可还有半分愧意?”

“是你逼他的!”成之染拍着横栅,厉声道,“你硬是将满朝文武拖入泥潭,又令我将士曝露于野,二者势同水火,如何能得善终!若在围城之时便君臣束手,我军又何至于大开杀戒——”

“狸奴……”

徐崇朝突然出声,将成之染从横栅旁拉开,他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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