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冲散人群，闷头撞进酒楼，拦住正向内行去的两人。
“你们在说什么？”
他气息剧烈起伏着，刚到成人肩膀的个头叫这话没有任何威慑力。
两名修士看上去疲惫至极，只向下瞥了一眼就忽视了这奇怪的少年，脚步沉重地继续向地下修炼室走去。
“你们从哪儿来！万刃城怎么了！？”韩景将结丹中期的威压散出，二人在愕然中停在原地。
“万刃城整城遭屠，修士都困死在里面了。周边城池也受了殃及，我们借着小型传送阵才逃出来避难。”一人嘴比脑子快，连忙答道。
“不可能！”韩景不假思索，上前一把拽住他衣襟，“万刃城是巨型城池，其中修士以百万记！就算护城大阵遭毁、不说多少修士能逃出、就是单凭留在城中的修士力量也定能坚守数年等待转圜！这、这才不足三月，万刃城不可能毫无抵抗就被困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定有误会、发生了什么！？”
他两手紧紧抓住那人臂膀，他从未如此害怕过，他想逼问出这一切是眼前的修士在谣传。
一座巨型城池在旦夕之间陷入覆灭边缘，城中还有数百万的无辜修士，这放在三界之中都是骇人听闻、几乎从未有过的暴行。
若是发生、就算真的发生了，也会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仙域，乃至人界、三界。
而且集结屠城所需要的力量定然动静极大，怎么可能在之前无有一丝风声走漏……
谣传，为什么要谣传……
可此时，酒楼里，本城的小型传送阵连接点，又动了。
耳鸣的尖锐嗡声中，他僵硬地松开手，身子像生了锈般，每转动分毫都要蒙受极大的阻力。
那里，曾受万刃城荫庇的修士个个狼狈，神游般从传送阵内走出，其后，又是一群接一群的修士逃难而来。
四月前的朝贺，本是为庆祝城主韩自秋统领万刃城两千年，兼手下五座小世界皆有稀世珍宝产出而举行。
但相较于千年的丰功伟绩，更为震撼的，却是韩自秋在朝贺后遣散臣服于万刃城的各方势力首座，对内部心腹宣布了一件事——
她即将闭关，冲击归墟境。
无量仙域中显露在外的归墟境修士仅有三名，韩家独占两位老祖，还有一名散修神龙不见尾首，若韩自秋此次能突破至归墟境，那万刃城一脉的势力便能与韩氏主脉抗衡，再也不用受人掣肘。
闭关突破时的修士最为脆弱，容不得有人心怀不轨，趁机作乱，由是这个消息只能告知心腹，方便相关修士在城主闭关期间帮忙遮掩、代理政事。韩景即使年少，但作为少城主，自然也被韩自秋列在了协助突破的心腹中。
还有一件事，于大局而言无关紧要，但对韩景来说，却是迄那时为止最重要的大事。
韩自秋头一次免了他的刑罚，并在几日后，破天荒地同意了韩景曾提出的要去天衢宗“朝圣”。
交换条件是等他凭自己在天衢宗铩羽而归后，老实留在城里当他的少城主，别总想些不利于万刃城团结的事。
韩景很开心。即使没有以少城主的身份获取任何便宜，他也想跨越仙域走到那片天道圣地看看。
死也要死在那里才好。祭品总该走到祭坛上。
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走过不足十分之一的仙域，又一次穿越城池，希望能缴纳灵石借用一次小型传送阵时，却得知，万刃城举城倾覆。
尊者三千人。
这是其他仙域派人潜入，为在这场屠城中进一步摸清无量仙域底蕴时，被汇报至上层的数据。
余下更高境界者，皆被妥善藏起，即使在屠城中曾有出力，却也叫监视着此地的各方势力摸查不清底细，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维持幽冥大阵的三千名尊者境修士以及韩家家主。
不过这就足够了。
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同时召集三千名尊者，这至少表明，无量仙域韩氏不知在暗中饲养了多少能为己所用者。显露人前的实力，仅是整个韩家的冰山一角，而水面之下的底蕴，不知会何其可怖。
如何处理舆论皆是后话，余下十七月里，在万众谴责的罪行之前，这次屠城，更被看做一场彰显实力的威慑。
而伴随着韩氏声望愈发显赫，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是幽冥大阵。
三界都知晓无量仙域阵道强悍，可在亲眼见证用极少的修士便能困住一座巨型城池，并不论修为、将其中修士同时炼化后，越来越多的势力开始筹划着将幽冥阵的炼阵方法抢到手中，亦或强掳参与过阵法的阵师逼问，软硬齐上，在短短两月里，便不知有多少潜伏的细作为此身死。
但这些计划无一例外皆以失败告终。
很久之后，才有人摸清了幽冥阵的来历。
幽冥阵原是韩自秋亲手所创，尚不完整。阵中道法诡异，从未有人得见，但其中魔气却在多次排查下终被揭露。
幽冥阵，由韩自秋与魔界修士协同炼制。这更坐实了万刃城在私通魔界这项极恶大罪下，条列的累累罪名。
只是最后自作孽不可活，因果终是作用在了韩自秋自己身上。机密不知如何被泄露，叫残缺的阵法落到了仁坤老祖之手。
老祖以十万年阅历，接手补全了此阵，竟令阵法能正常运作的情况下范围大增，且威势不减分毫。
而后这座阵法，便轻易笼罩了整座万刃城。
日月烹寿。
这是韩景在两个月昼夜不停的奔波后，站在数百里之外所看到的。
城中修士并非即刻身亡，而是在经历漫长的困杀。修为不足者，在此前的两个月中已化作血水，而其余修士，尚在拼死抵抗。但拼死也只能拖延死亡。
破不开。他们破不开。
若能破开，早在最初，城中修士皆存活时，便能汇聚所有人力，齐心冲破幽冥阵——
万刃城中顶级阵师众多，韩自秋也在城中，即使强行出关修为受损，她身为封命境巅峰修士，又是阵法的创造者，短时间内找出阵法漏洞也轻而易举。她们需要的只是足够的人力。
但她们没能做到。
而现在，修士日渐凋零，逃出阵法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这座城池，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奔向无可逆转的死亡。
韩景站在数百里之外，一座几乎空城的小型城池里。
他站得很高，很远。幽冥阵太大了，像血墙，更像从大地上凸起的一枚红痣，很宽阔，宽阔到笼罩了一座巨型城池，以致于那鼓进天际的高度，看起来是那么不值一提。
但即使不值一提，韩景想要将整座阵法看全，也需要站得很高，很高。
万刃城中，现在是什么样……？
修士们还在竭力破阵吗。
还是在奔向死亡的路上，历尽绝望，自相残杀，到迎接最后的狂欢?
他什么都看不见，又好像什么都看见了。
若要破阵，只能寻求外援。
可外援，又从何而来？
各处势力早就在威慑下噤若寒蝉，谁会来援？
连韩自秋都被困在了阵中，无量仙域，还有谁有能力破阵。
只有主脉了，只有仁坤仙尊了，只有这些罪魁祸首。
万刃城保不住。
他们敢这样做，便是已有万全的准备。
……但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是百万条性命啊。
那是数百万条性命……
韩景一动不动，雕塑一般悬在高空，看着幽冥阵外成千的华服修士协作注入灵力，稳固大阵。
一切挣扎都被抹消在阵中，传不岀任何声响。
韩景甚至不敢凑近去看。
只能走到这儿了，凭他结丹期的修为，真的只能走到这儿了。他如果在城中，那现在，该轮到他死了。
他想起之前在“天灾”下毁灭的十几座城池。
他从未亲眼见证过任何城池的覆灭，但他常去想象那是怎样的光景。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一座又一座，无数画面层叠在他眼前渐溶，最终只剩下浓厚的血色，与幽冥阵别无二致。
对不起……
我救不了……
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开始发抖，成行的眼泪滴滴掉落，他没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能看见眼前一副可怖的景象，朦胧着扭曲了。
“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在身子绷紧时，是从鼻腔中出来的，尖细，下一步应该是低头哭嚎，但他没有，他仍很平静。
一柄尖锥出现在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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