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久了就会意识到这世上无论是独揽朝纲的圣明天子,还是食不果腹的乞儿马医,最后都只有一个相同收梢,那便是死亡,肉体凡胎时候的再尊贵,不过只应在死后的棺椁墓葬上。

可是掌着世间所有人的生杀予夺大权,享着天底下最最顶尖的富贵,叫人怎么看得开生死,怎么能舍得去死,所以大凡贵人都千方百计地求长生,都心心念念着想要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垂拱帝自也不能脱俗。

齐朝的圣人喜爱求仙问道,自号紫极帝君,垂拱十七年时候,还在太平宫后头特意修了个万岁殿,以供他能够安静地清修,不被庸俗世禄打扰。

万岁殿说是殿,却更像是一座小太平宫,五脊六兽的楼阁台榭在亮堂堂的日头底下闪着灼灼光彩,齐朝的贵人都以能入万岁殿为荣耀,为着清净,圣人有时就连皇子皇女的求见,都是不准的,这座仿若仙境般的宫殿,若想要踏足还真不比登天简单几分。

与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不同,院里是有些过分静谧的清净雅致,凤尾森森,疏影横斜,长长游廊上垂眉敛目仿若偶人的宫侍安静行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寂静得像是副古画。

垂拱帝长住的主殿万年殿前是为着意头好,是特意引来的活水,碎金般波光粼粼的,周遭植着常青的松柏,已然有了遮天蔽日的架势,倒也凉爽。

不必宫人通报,李悬黎步伐轻盈地迈入万年殿里,垂拱帝正在窗前的罗汉榻上翻着奏章,这位掌着天下最盛权势的圣人穿着身宽松的道袍,两鬓斑白,神态自若,浑然似醉心于山水的自在富家翁。

见李悬黎走进来,垂拱帝朝着她招了招手,见自个这爱女笑语晏晏,明媚娇艳得仿佛是枝头新花,漂亮得惊人的好模样,不由地笑道:“明月珠今个怎么这般欢喜,是又遇着什么好事了?”

李悬黎穿着身颜色娇嫩鲜艳的襦裙,这是今岁江南新贡上来的好料子,颜色染得极为漂亮,云蒸霞蔚的,轻盈绮丽,辅着金银丝织成,莹然绽辉,分外难得,尽数叫圣上连着些旁的锦缎珠玉赏给李悬黎了。

惹得旁人不禁更眼热嫉妒这赫赫扬扬的恩宠,可嫉妒有时候是这世上无用的事。

李悬黎将怀里那捧茉莉送到垂拱帝眼前,坠着数串珍珠的璎珞伴着她明艳笑意轻快地绽开,她笑意晏晏道:“阿耶瞧瞧,我可没亏待您这些珍贵的花花草草吧,您看开得多漂亮,这可是我特意挑拣了最最好的来送您。”

垂拱帝年轻时候喜爱这些莳花弄草的风雅事,又分外念旧,自李悬黎搬入那座原是垂拱帝潜邸的公主府后,每回入宫请安都会精挑细选几枝花带来给垂拱帝。

垂拱帝叫茉莉花的清馥香气扑得满鼻,慈爱笑道:“好,自然是好的。”他微微侧眸吩咐,“张德善,还不把咱们齐光公主辛辛苦苦摘的花好好给侍奉在花觚里头去。”

看着李悬黎已经随手拣起本奏折,支颐看起,垂拱帝又温声说,“说说吧,是有何要来求阿耶的?”

李悬黎拣起的这本恰好是秦王拥趸给穆冲说好话的,她抬眸,娇声笑道:“怎么叫阿耶说得好像我无利不起早一般,真真叫我委屈得很。”

她将手里奏章随意扔到案几上,笑得颇有点狡黠意思,“我可不像是四皇兄那般不知道体谅阿耶。”

垂拱帝叫她逗笑,“你呀,净会欺负老四,朕听说昨日下朝后,你可是又把你四皇兄给惹得气急败坏。”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纵容意思。

“是四皇兄先招惹我的。”李悬黎故作委屈,“阿耶知道四皇兄昨日下朝后同我说了些什么吗?他可是恶狠狠瞪着眼地和我说,等着日后阿耶不能再护着我了,就要好好地给我治罪,那副模样真是可怕得很,您说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兄长。”

听着这话,垂拱帝眸色稍深,却还是笑道:“老四自小就是这样的脾性,你莫和他计较,至于——”

沉吟片刻,垂拱帝却是未再说些什么,只笑道,“朕已叫中书省拟好了召穆冲回长安的圣旨,也拟了薄无忌册为正三品上护军的旨意,明日便会一并发去灵武郡。”

李悬黎笑得眉眼弯弯,“我这一进宫来,忠勇侯就失了朔方节度使的位置,这下可要叫四皇兄更恨我几分了。”她眨眨眼,看向垂拱帝,“可我明明就只是想要为阿耶分忧而已。”

垂拱帝失笑:“好,朕的明月珠最最贴心。”他看着李悬黎,问道,“昨日里崔寂往你府上递了帖子?”

李悬黎已拿起另一本奏章看了起来,听着垂拱帝的话,她也没抬头,说道:“阿耶莫不真是已然修道成仙,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她步摇上是只傲然昂首立在金枝上的鸾鸟,叫日头一闪,华彩熠熠,像是即将活过来似的。

垂拱帝倚在身后的迎枕上,谈笑语:“你和崔寂因着玻璃坊那事闹腾了也有好几年,在朝堂上成日里针锋相对的,可是又闹了什么矛盾?”

李悬黎抬起眸,笑吟吟道:“阿耶这回可是说错了。”她笑得顾盼神飞,“昨日崔左丞拜见我,明明是为了诉他对我的情衷心意,他对我情谊深厚,心心念念地想要陪伴在我身侧。”

“情衷和心意?”垂拱帝像是有了几分兴致,他笑道,“崔寂莫不是想要迎娶咱们齐光公主,他这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李悬黎摇摇头,认真地反驳道:“阿耶说错了,崔左丞不是想要迎娶我,是想要嫁给我,做我的贤夫。”

垂拱帝这下是真笑了:“崔寂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自古以来哪有男子嫁给女子的,传出去岂不叫人嗤笑,若叫中书令知道他这说法,定要给他动家法了。”

李悬黎也笑:“我倒是不觉得古怪,往前没有,不代表现在不可以有,我若是真娶了他,那便是开天辟地,也就叫后来人知道此事是可以为的。”

“那明月珠是答应崔寂了?”

李悬黎笑意明媚,轻快道:“并未答应,我若要娶驸马,便要娶个样样都拔尖出彩的,岂能随意地就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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