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十二楼妇科的最后一个患者离开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四十分钟。
钟妍妍摘下听诊器,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窗外天色阴沉,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看样子随时都可能下一场大雨。她目光落在桌上的病历上——还有一份需要归档,患者叫阮氏香,28岁,诊断结果是晚期宫颈癌伴盆腔广泛转移。
病历旁边放着一张三十多年前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时髦的碎花裙,紧紧牵着一位穿红色唐装的母亲的手。母亲面容饱满白嫩,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那是钟妍妍和她的母亲。曾经,她们也是幸福的一家人。
只是照片里父亲的位置是空着的——拍照那天,父亲说要去南非出差,一周就回来。可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再也没了音讯。
后来母亲打听才知道,父亲是跟一个在发廊打工的女人跑了。据说,那个女人是做皮肉生意的。从那以后,她们的命运就坠入了深渊。
钟妍妍把照片收起来,锁进抽屉最底层。然后拿起阮氏香的病历,走出诊室。走廊的落地窗映出她的身影:白大褂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像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几个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走过。钟妍妍走到护士站,值班护士抬头问:“钟医生,还没下班啊?”
“去看看16床。”钟妍妍说,“她今天情况怎么样?”
护士翻了翻记录:“阮氏香吗?疼痛评分一直很高,早上用了10毫克吗啡,效果不太明显。刚才又说下腹坠痛,值班医生给加了5毫克。”
“我去瞧瞧。”
16床在走廊尽头,是个单人病房——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权,而是阮氏香的病会散发恶臭,同病房的患者实在受不了。钟妍妍推开门,一股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就算混着消毒液也盖不住。
病床上的阮氏香蜷缩着身体,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听到开门声,她勉强睁开眼,虚弱地说:“医生……”
“感觉怎么样?”钟妍妍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体温单和护理记录。“疼……特别疼……”阮氏香的声音有气无力,“我是不是……快死了?”
钟妍妍没有直接回答。她掀开被子检查,阮氏香腹部的肿块已经突出皮肤,表面溃烂,还渗出黄褐色的液体。盆腔的转移灶压迫了输尿管,导致肾盂积水,肾功能也在不断恶化。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晚期病例的预期生存期不会超过三个月。
但钟妍妍清楚,阮氏香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我给你调整一下止痛方案。”钟妍妍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气,“改成静脉泵注,效果会好点。”
“谢谢……谢谢钟医生……”阮氏香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我……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你说。”
“我死了以后……能不能……别通知我家里人?”阮氏香的声音在发抖,“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得这种病死的……”
钟妍妍握笔的手顿了一下:“什么病?”
“就是……这种病。”阮氏香转过头,避开钟妍妍的目光,“他们以为我在瑆洲做服务员……要是知道我……知道我其实是……他们会受不了的……”
“你是哪里人?”
“越南……”
钟妍妍看向病历上的诊断栏。那里写着“宫颈低分化鳞癌”,没提病因。但病史里有一行小字:患者自述有多个性伴侣,没规律体检,也没接种HPV疫苗。
还有一行更小的字,是钟妍妍自己加的备注:患者曾从事性服务工作至少五年。
“好。”钟妍妍说,“我尊重你的意愿。”
她离开病房,走到医生工作站,开始开医嘱。止痛方案从口服改成静脉泵注,基础剂量是:吗啡每小时2毫克,患者自控镇痛每次1毫克,锁定时间15分钟。
这是很标准的晚期癌痛治疗方案。
但她在追加医嘱里,加了一行:
“必要时追加芬太尼透皮贴剂,每小时释放25微克,每72小时更换。”
芬太尼是强效阿片类药物,透皮吸收起效慢但作用持久。对于已经在用静脉吗啡的患者,叠加使用芬太尼透皮贴剂需要格外谨慎——两者协同作用可能会导致呼吸抑制。
钟妍妍在适应证栏写:“爆发痛控制不佳。”
在风险评估栏写:“已告知患者及家属风险,患者签署知情同意。”——可实际上,阮氏香没有家属,而且她的意识状态也不适合签署任何文件。
钟妍妍自己签了字。
打印好医嘱,交给护士。护士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说:“钟医生,这个剂量……”
“患者疼痛难忍,生活质量很差。”钟妍妍打断她,“我们有责任缓解她的痛苦。按医嘱执行吧。”
护士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钟妍妍转身离开护士站,回到门诊室。她关上门,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
雨终于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母亲冒雨从工厂下班回家,浑身都湿透了,却还笑着说“今天多做了两小时,多挣了二百块钱”。那天晚上,母亲发了高烧,却舍不得花钱去看病,只喝了碗姜汤硬扛着。
第二天,母亲还是拖着病体去上工了。钟妍妍记得自己趴在窗户上,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
她恨父亲。
更恨那个带走父亲的女人。
那个脏女人。父亲曾花言巧语地说:“我在南非找到了好工作,能挣大钱。等我安顿好了,就接你们过去。”
母亲信了。
可等来的却是邻居的闲言碎语:“听说钟大仓在城里跟一个发廊女好上了。”“那种女人最会勾引人了。”“钟家媳妇真可怜,一个人带着孩子……”
从那时起,母亲的背就佝偻了。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抬不起头。
钟妍妍在学校也受尽了白眼。“她爸跟野女人跑了。”“她妈在工厂做最脏的活。”“她家穷得连双新鞋都买不起。”
她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拼命读书,考上医学院,成为医生……后来还参了军……她以为这样就能洗刷耻辱,让母亲能挺直腰杆。
可母亲没等到那一天。在她读研二的时候,母亲积劳成疾,得了肝癌晚期,发现时已经没救了。临终前,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妍子,别恨你爸……他也是……被逼的……”
钟妍妍没有哭。她只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直到那双手变得冰冷。
从那以后,恨意就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恨所有破坏家庭的女人。
恨所有用身体换钱的女人。
恨所有像那个带走父亲的女人一样,不知廉耻、自甘堕落的女人。
手机震动起来,把她从回忆拉回现实。是一条加密信息:
【目标已确认。明晚23:00,码头三号仓库。携带设备A。】
钟妍妍删除信息,起身收拾东西。离开门诊室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医者仁心”的牌匾,金色的字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仁心?
她冷笑一声。
有些人根本不配得到仁心。
就像那个阮氏香。还有之前那个兰珠。本来可以找份正经工作,可以嫁人生子,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她们偏要选择躺着赚钱,选择出卖身体,选择染上脏病,然后躺在医院里,用那双肮脏的手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哀求着“救救我”。
救?
钟妍妍走出门诊室,锁好门。
电梯下行时,她看着楼层数字跳动,脑子里却在盘算:芬太尼贴剂通常需要12-24小时才能达到稳定的血药浓度。阮氏香已经用了静脉吗啡,呼吸中枢处于抑制状态。再加上芬太尼,很可能会在明天凌晨出现呼吸减慢、血氧下降的情况。
值班医生会怎么处理呢?可能会减少吗啡剂量,但芬太尼是透皮吸收的,没办法立刻清除。等他们意识到问题严重时,呼吸抑制或许已经不可逆了。
当然,这些都是“医疗风险”。晚期癌痛患者,在镇痛和呼吸抑制之间本就像走钢丝。任何医生都可能遇到这种情况。
只是,钟妍妍把这根钢丝调得更细了些。
细到,一碰就断。
电梯到了一楼,门打开。钟妍妍走出去,迎面撞上了关文晶。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关文晶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眼神锐利地看着钟妍妍:“钟医生,刚下班?”
“嗯,有点事耽搁了。”钟妍妍微笑着问,“关医生也这么晚?”
“儿科有个患儿病情有变化,处理了一下。”关文晶的目光扫过钟妍妍的白大褂口袋——那里露出半截笔,笔帽上的医院标志有点歪。
那是钟妍妍刚才开医嘱时用的笔,因为用力太猛,笔帽松了。
“钟医生看起来有点累。”关文晶说,“要注意休息。”
“谢谢关心。”钟妍妍点了点头,侧身让开。
两人擦肩而过。
关文晶走进电梯,转身按下楼层键时,眼睛还盯着钟妍妍的背影。那个背影笔直又利落,可不知为什么,透着一股寒意。
电梯门关上了。
钟妍妍走出主楼,雨下得更大了。她撑开伞,走进雨幕中。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徐燕风发来的消息:【钟医生,今天的观察报告发您邮箱了。药房那个患者,我补充了细节:他离开时右腿微跛,但来时没有。可能是装的,也可能是真的受伤。】
钟妍妍回复:
【收到。明天上午十点,顶楼会议室,复盘演练第一阶段的观察。】
发送完消息,她收起手机。
雨夜的城市灯火模糊,像浸在水里的油画。钟妍妍站在公交站台等车,看着雨水中倒映的光影,忽然想起阮氏香那张蜡黄的脸。
那张脸上,依稀能看到当年那个发廊女的影子。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堕落,一样的……该死。
公交车来了。钟妍妍上了车,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车窗上凝结着水雾,她用指尖在上面划了一道。
一道清晰的痕迹,像手术刀划开皮肤。
车开动了,医院的红十字标志在雨幕中渐渐远去。
钟妍妍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母亲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深深的疲惫和释然。
“妍子……别恨……”
母亲的声音在记忆里飘忽。
钟妍妍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母亲。
我做不到不恨。
有些人,必须付出代价。
就像疾病必须被切除,肿瘤必须被清除。
这是医生的天职。
也是她的,救赎。
公交车在雨夜中穿行,载着满身秘密的乘客,驶向各自的目的地。
而医院的十二楼妇科16床的监护仪上,阮氏香的呼吸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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